序
分手的城市陸奧雷的用情故事
一
坦白說,陸奧雷影響了我。
2015年初翻開陸奧雷首本小說集《板樟堂的倒數(shù)聲》的時候,無端端有點小觸動。他在序里說:這幾年澳門的發(fā)展太快,好多童年時熟悉的場景不斷在消失,讓我越來越執(zhí)著于要書寫自己所能記得的澳門人、澳門事和澳門心情。這可不是隨口一說的承諾,陸奧雷確實一直在努力這樣做。很慚愧,我從不曾將任何屬于澳門的想象放進自己的小說。因為陸奧雷在序里的這番話,我才寫下了第一個澳門故事《哪兒是這兒》。
不過,我還是受不了陸奧雷那個序。無論誰,只要在文章結(jié)尾處寫下是為序這三個字的陳詞濫調(diào),我都會羅織兩宗罪:要么懶,要么欠想象力。情況就好比中學(xué)生紀念冊上寫的為學(xué)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張愛玲的意見是最叫人掃興。偏偏陸奧雷既非懶又非欠想象力,卻以是為序這樣的鬼話為序作結(jié),怎不令人惋惜?
不止序,偶爾也會在陸奧雷的小說里遇到似乎仍未想好便趕收場的段落!遏~》是一篇引人入勝的小說但前提是讀者必須無視作者供應(yīng)的結(jié)局。主人公我遇上了一條會說話會思想的魚,后者請求我去C島取一件男裝唐服,然后帶到遙遠的陳村,交給一個名字普通得可能華人中有上百萬甚至千萬的男子。于是,我辭去工作出門遠游并履行魚的托付。這是一個關(guān)于成長的冒險故事,寓言味十足。作者一路賣關(guān)子,讀者卻不虞有詐,追隨我走上誘人的神秘之旅。幾經(jīng)周折,男裝唐服的主人原來是一頭慘死的牛。故事至此,恐怕所有讀者都會有這樣那樣的疑問?墒牵憡W雷僅僅虛晃了一招隱喻便離場,撇下茫然不知所措的讀者。下面是小說結(jié)束前作者借著我和舊同事Ivy的對話,試圖解釋這個隱喻,而我不得不盜用一句洋話作即時反應(yīng):Oh,my God!雖然魚和牛都有不同的性格和路,但最終都走在同一個終點。都會變成魚蛋和牛丸,掉在火鍋里被吃了。為什么是魚蛋和牛丸?你不覺得嗎?一旦被卷進某種命運里面,無論你選擇什么,結(jié)果都一樣。所以呀,要找個快樂的過程,變成魚蛋和牛丸便沒有以后了。我真服了你。那么我們不如說他們最終能走在一起,在鍋子里再遇和相戀吧。那也是個凄美的結(jié)局。要挑剔陸奧雷的小說不難,但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在身,不宜在此久留。因為比起這些雞蛋里的骨頭,他的小說有更多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好去處。
二
本杰明(Walter Benjamin)在評論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的作品時提到,人們可以把他的詩視作一幅大城市的地圖。陸奧雷的小說又何嘗不是?
陸奧雷一心要為澳門造像,他筆下的人物,經(jīng)常出沒于澳門有名有姓的街道及公共場所。若再加上他在小說里稍稍品題過的地點,其數(shù)量之多,令人咋舌。從議事亭前地、板樟堂、蔡高、水坑尾、塔石廣場、瘋堂街、北區(qū)的長街、松山、白鴿巢、南灣湖、西灣、中央公園、海濱公園、友誼大橋到信達城、雅明、文化中心等本地人日常生活的場域,再到大三巴、主教山、媽閣廟、海角游魂、觀音像、融和門、旅游塔等給外來者記住澳門的景點,幾乎足以撐起一幅簡約的澳門市區(qū)地圖。
很多陸奧雷筆下的故事,都與澳門息息相關(guān)。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斷言,沒有澳門,就不會有陸奧雷的小說。對于澳門這座城市,陸奧雷的態(tài)度亦愛亦恨。陸奧雷經(jīng)常在作品里評論澳門的社會現(xiàn)狀,有時甚至相當(dāng)尖銳,例如《2017》《我覺得,我是個發(fā)明家》等。不過,無論如何,陸奧雷并不會成為波德萊爾那樣的城市敵對者、煽動者。陸奧雷筆下最常見的主角我,不是愛寫作就是迷音樂,或者兼而有之。而更重要的是,我很享受城市的文化氣息和生活,一點都不抗拒,對泡咖啡店尤其熱衷!吨饓粽叩奶炜铡防锏囊粋重要場景,便出現(xiàn)在氹仔一家名字叫作卡夫卡的咖啡店:五月初,我們五人便約定在氹仔布拉格街的卡夫卡咖啡店開會,一連十天從中午開始,每天機械性地坐到黃昏時分。與其說是開會,倒不如說是因為沒什么事要做,喝喝咖啡消磨時間……我們伏在咖啡店的原木大長桌上,看著冰咖啡慢慢由冰冷復(fù)歸常溫;冰杯底的水印慢慢溢出,然后被木頭吸收。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時間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
這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與30年代的上海作家簡直如出一轍。試對比一下李歐梵在《上海摩登》里所引的例子:除了坐寫字間,到書店漁獵之外,空閑的時期,差不多都在霞飛路一帶的咖啡館消磨過去。我只愛同幾個知己的朋友,黃昏時分坐在咖啡館里談話,這種享樂似乎要比絞盡腦汁作紙上談話來得省力而且自由。大家一到黃昏,就會不約而同地踏進幾家我們坐慣的咖啡店,一壁喝著濃厚香醇的咖啡以助興,一壁低聲輕語訴談衷曲。這種逍遙自然的消遣法,外人不足道也。
上面是上海作家張若谷在散文集《咖啡座談》里的一段文字。李歐梵認為,張若谷并不僅僅把咖啡館當(dāng)作城市生活的點綴和一個很好的約會地點,而是把它看成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biāo)志。迄今為止,陸奧雷至少有七篇小說提到咖啡店,無疑絕非偶然。把咖啡店視作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biāo)志,同樣適用于陸奧雷,也同樣適用于渴求現(xiàn)代性的新一代澳門人。這是一道宏大的課題,礙于篇幅無法在這篇短文里詳加討論,期望不久的將來會有有心人能為此多費筆墨。
三
愛情小說一直是陸奧雷創(chuàng)作的泉源。然而,讀者需要問的問題是,在愛情小說幾乎已經(jīng)寫無可寫的情況下,陸奧雷能玩出新花樣嗎?
傳統(tǒng)小說的愛情故事是以婚姻為基礎(chǔ)的,奧斯。↗ane Austen)大姐的小說堪稱愛情典范!栋谅c偏見》起首一段名氣極響的諷刺話,即道出以婚姻為目的的兩性關(guān)系:一個富有的單身男子,勢必需要一個妻子,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今日的小說家早就不玩奧斯汀那套老皇歷了。陸奧雷是村上春樹迷,不僅在作品里多次提到村上的大名,甚至還前往東京尋訪偶像昔日開設(shè)的酒吧(Chez Vous)。比較一下村上的玩法顯然別有意義!杜餐纳帧肥且粋圍繞主人公我與其他三個女子阿綠、直子和玲子間的故事。我與這三個女子的關(guān)系,既是朋友又不只是朋友,既非戀人亦非非戀人。這個說法相當(dāng)古怪,但卻是最真實的寫照。這種關(guān)系,沒有任何傳統(tǒng)的兩性故事可以參照?傊,這一男與三女就處于這樣一種模糊不清的狀況。
陸奧雷受村上的影響似乎顯而易見,難以撇清。村上春樹習(xí)慣用第一人稱我敘事,并表明自己對全知全能的敘事態(tài)度感覺很不舒服。同樣,陸奧雷絕大多數(shù)小說亦是以第一人稱我寫成。村上是樂迷,陸奧雷也是!杜餐纳帧诽岬胶谌司羰繕肥挚麓ǎ↗ohn Coltrane),陸奧雷也讓其在《錯誤》《孤獨與那年煙花》里先后登場。是巧合?是英雄所見?還是陸奧雷一心要向偶像致意?
一味強調(diào)陸奧雷與村上的相似之處,很容易會忽略前者早已另辟蹊徑的努力。除了少數(shù)例外,陸奧雷的愛情故事總離不開分手、失戀。若以分手為界,陸奧雷著墨更多的是分手后的痛苦和思念以及他日再重逢的喜悅,而非分手前的甜蜜或齟齬。相對于《挪威的森林》那種模糊狀況,陸奧雷處理兩性關(guān)系的具體做法有擺明車馬的態(tài)勢:先分手,然后永遠思念。這樣的例子,在陸奧雷的小說里簡直多不勝數(shù):
分手多年,她還深深地記掛著那個曾經(jīng)與她生活在一起的人。朋友從笑她傻罵她笨,到最后建議她接受輔導(dǎo),她只是默默地接受,總像接近失去能量的電動兔子般無力回應(yīng)。
《片段·遇見》
我以前經(jīng)常會夢見她,即便分手了一段時間后,即便是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了另一些伴侶。但在夢里面,她依然存在著,并沒有跟我拉開距離。
《這一次,我一個人來到這里》
分手多年,我們已經(jīng)很少聯(lián)系。每次我以朋友的身份致電,你總顯得有那么一絲拘謹與不安。是的,我永遠是你的過去,你已經(jīng)不希望這段歷史再有后續(xù)的故事。以后我只能選擇默默地留守在街角,我只能隱身于某個熒光幕的背后,我只能是你幸福的目擊者,然后為一切看到的和聽到的事,像雨水一樣蒸發(fā)生活過多的水分。聽到所有你的不幸,我會難過。聽到你所有的快樂,我會難過。聽到一切關(guān)于我們的從前、你的今天和我自己的孤單這刻,我便忘卻自己身在何處,不再知道時間和溫度。我依然停留在最后一次見到你的某條長街之中,我依然站在那里目送你的背影離去。清冷的長街凝固成泛黃照片,自此以后,我的時鐘不再運行。
《街角是個永遠的目擊者》
陸奧雷最終能否憑分手這招獨步于愛情小說之林,還有待觀察。不過無論如何,陸奧雷已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無疑是澳門文學(xué)之幸。
四
在圍內(nèi)小圈子多番催促之下,匆匆完成這篇快餐式評論,自然要面對各種可能防不勝防的風(fēng)險,文責(zé)當(dāng)然不肯自負。
是為罪。
梯亞
陸奧雷,1981年生,澳門創(chuàng)作人、副刊專欄寫手,現(xiàn)為澳門筆會理事,文學(xué)雜志《澳門筆匯》編輯,曾獲澳門文學(xué)獎小說組冠軍、新詩組季軍及散文組優(yōu)秀獎,第五屆我心中的澳門全球華文散文大賽三等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板樟堂的倒數(shù)聲》《讓寧靜的西灣治療我的憂郁》、專欄結(jié)集《新世代生活志:第一個五年》及現(xiàn)代詩專集《這一次,我一個人來到這里》等。
與詩人賀綾聲合作發(fā)表多媒體文學(xué)創(chuàng)作包括短片《片段·遇見》《出走》及《澳門文學(xué)地圖》系列;短篇小說《幸福來電》經(jīng)澳門導(dǎo)演陳雅莉改編執(zhí)導(dǎo),制作成推廣澳門文學(xué)的同名微電影。詩作《街坊,請問》被譯成葡語引用到葡萄牙南方劇團作品《故事的旅行澳門篇》(ContosemViagem-acau)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