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記：熟悉的嶄新

引言：文化先鋒、文學性與日常生活

一

文學仿佛已經(jīng)從文化先鋒的位置撤離,20世紀80年代的種種文學革命謝幕多時。通俗音樂、小品表演、無厘頭喜劇、動漫產(chǎn)業(yè)、數(shù)碼技術制作的電影大片、世界杯足球戰(zhàn)況……巨大而嘈雜的聲浪背后，惶惑與焦慮再度泛起。大眾文化正在占據(jù)前沿，鄙俗、粗糙同時又生機勃勃。文學逐漸退出了跑道，甚至銷聲匿跡。這是現(xiàn)代性的必然結局嗎？收到的答復似乎愈來愈不樂觀。當現(xiàn)代性開始命名某一個歷史階段的特殊性質(zhì)時，文學很快接收到這種性質(zhì)制造的巨大震蕩，并且為之深刻地調(diào)整。每隔一段時間，歷史就會不失時機地拋出懸念：是否存在文學踞守的某種獨一無二的文化空間？現(xiàn)在似乎又到了重新論證的時候。

這肯定是由來已久的理論沖動：描述某種普遍的、不可替代的文學特征；提交一個恒定的結論，徹底擺脫反復無常的歷史糾纏。漫長的權衡之后，文學性終于成為眾望所歸的概念。文學性意味的是文學之為文學的品質(zhì)，不可復制。相當長的時間里，置身于經(jīng)史子集構成的傳統(tǒng)文化內(nèi)部，文學始終處于后排。激進的革命時代開啟之后，文學時常以革命的工具自居。許多事實證明，這些觀念限制甚至凍結了文學的潛能。20世紀80年代，這些觀念陸續(xù)遭到了清算，文學力圖卸下種種額外的社會學枷鎖，返璞歸真。文學即是文學，而不是另一些觀念無論是古人所說的道還是現(xiàn)今津津樂道的某種主義的替身。這就是文學性力圖承擔的內(nèi)容。

當初恐怕沒有多少人料想到，何謂文學性居然是一個久攻不下的難題。無論是詩言志文以氣為主的古典命題，還是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的大型理論戰(zhàn)役，諸多著名的論斷總是由于文學的變幻莫測而相繼落空。迄今人們還無法寫出文學的終極公式。一個精確的、無懈可擊的文學定義幾乎無望問世。文學的本質(zhì)是什么？這種本質(zhì)主義的提問陷于僵局。相形之下，另一個奇怪的事實反而愈來愈顯眼：文學定義的再三涂改乃至撤銷并未擾亂通常的文學鑒別。如今，一部詩集或者一冊小說不會輕易地和哲學著作、經(jīng)濟學著作或者物理、化學著作混淆起來。我們正在上自習，忽然校長進來了，后面跟著一個沒有穿學生裝的新學生，還有一個小校工，卻端著一張大書桌。正在打瞌睡的學生也醒過來了，個個站了起來，仿佛功課受到打擾似的。這是《包法利夫人》的開始。人們幾乎可以即刻做出判斷：沒錯，這就是文學。個人視角，表象，細節(jié)，日常生活的氣息，這一切無疑是文學家族的基本肖像。

日常生活是不是到了聚焦這個概念的時候了？盡管日常生活的涵義空泛而模糊，缺乏醒目的狂飆突進風格，但是，這個概念隱含的潛力可能突然開啟一個近在咫尺的理論空間。許多人看來，現(xiàn)在是一個令人茫然的時刻。激進文化正在陷入低潮，眾多歧途隱約莫辨。熾烈的革命歷史余熱未盡，商品與市場意識形態(tài)方興未艾；現(xiàn)代主義意外地成為經(jīng)典進入博物館，貌似興高采烈的后現(xiàn)代主義似乎方向不明。眾多聲名顯赫的概念不再充當文化批判的理論后盾，哪一個領域還貯藏了撼動歷史的能量？日常生活即是在這個節(jié)點緩緩浮現(xiàn)，文學與日常生活的關系突然顯示出非凡的分量。當日常生活被視為文學性的特殊注釋時，這個事實的意義可能超出了文學。前一個時期，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曾經(jīng)得到廣泛的討論。必須指出的是，我并非在這個理論脈絡之中考察日常生活問題。

顯然，日常生活的內(nèi)容、邊界、性質(zhì)均無法精確地界定。分散的意向，紛雜而且數(shù)量眾多的例行事務，瑣碎的欲望和物質(zhì)生活景象，種種家長里短，接二連三的偶然事件，總之，日常生活泥沙俱下。在阿格妮絲·赫勒看來，日常生活的意義在于保證個體再生產(chǎn)個體再生產(chǎn)顯然是社會再生產(chǎn)的前提。這種每一天都發(fā)生的無條件的持續(xù)性，是一組日�；顒拥奶卣鳌＿@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的生存基礎。③〔匈〕阿格妮絲·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譯.重慶出版社，1990：3，6，7.因此，日常生活之中充滿了重復性的思維與實踐，實用主義成為普遍遵循的原則。潛入日常生活的洪流，無數(shù)細節(jié)放大之后的表象、聲響、氣味、紋理撲面而來，直擊個體的感官。通常，巨大的歷史景觀來自集體行為，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由個人獨自承擔。這些細節(jié)是個人掌控的一個個生活單位，烙上了獨特的個人印記。因此，個人與細節(jié)時常成為日常生活的基本詞匯。個別杰出人物曾經(jīng)在歷史上建功立業(yè)，但是，他們?nèi)匀粨碛袣v史之外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總是在個人的直接環(huán)境中發(fā)生并與之相關。國王的日常生活范圍不是他的國家而是他的宮廷。所有與個人及其直接環(huán)境不相關聯(lián)的對象化，都超出了日常的閾限。③相對于歷史上種種崇高的精神企圖，一望無際的日常生活顯得細碎、單調(diào)、風塵仆仆；日復一日，本能的饜足驅逐了遠大的理想，紛擾的世俗泥淖如何誕生出深刻的主題？

按照特里·伊格爾頓的觀點，西方的宗教曾經(jīng)成功地將事實與價值、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與具有終極精神意義的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然而，宗教衰退之后的文化無力銜接二者。〔英〕特里·伊格爾頓.理論之后.商正，譯.商務印書館，2009：95��96.這時，種種形而上學觀點與日常經(jīng)驗之間出現(xiàn)了脫節(jié)。終極、神圣與起居飲食不再交匯。相對而言，儒家學說并未將遙遠的創(chuàng)世說或者天堂、地獄作為思想的始發(fā)站。儒家學說保持了入世的傳統(tǒng)，日常生活始終沒有滑出視野之外。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及其弟子們的興趣主要指向了社會，指向了日常的人倫關系。內(nèi)圣外王是哲學修養(yǎng)與社會活動之間的聯(lián)結。這甚至是中國哲學的普遍特征：在中國哲學里，無論哪派哲學，其哲學思想必然也就是它的政治思想。這不是說，中國各派哲學里沒有形而上學、倫理學或邏輯，而是說，它們都以不同形式與政治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趙復三，譯.新世界出版社，2004：8.道在屎溺，微末的日常生活仍然由某種高尚的價值予以控制。

儒家學說什么時候開始式微？日常生活什么時候遭到了理論的放逐？這如同一場文化地震的后果。歷史在劇烈的震動、搖晃之后開始重新穩(wěn)定，社會逐步交給另一些知識管理。現(xiàn)今，這些知識通常被稱為社會科學。華勒斯坦認為，社會科學大約從16世紀開始逐漸成熟。〔美〕華勒斯坦，等.開放社會科學.劉鋒，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3.這顯然是現(xiàn)代性制造的一個附帶事件。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法學以及歷史學、宗教學等諸多學科分疆而治，秩序井然。從學院的建制、知識分子的類別到圖書館目錄系統(tǒng)，學科提供了現(xiàn)代知識的基本分類，繼而為世界的切割、分層提供了依據(jù)。盡管如此，這一幅文化圖景轄區(qū)有限沒有一個學科容納得下日常生活的混沌洪流。等待出租車的焦灼歸入社會學還是法學？餐桌上的夫妻拌嘴屬于經(jīng)濟學還是政治學？睡覺時的鼾聲，地鐵站的道聽途說，廚房窗框上的油污，某幢高樓的暗影里傳來一聲呻吟這些日常生活的碎屑適合貼上哪一個學科的標簽？通常，這是各種理論術語擱淺的時刻。由于清晰、單純、確定，這些術語無法處理許多支離破碎的日常經(jīng)驗，各個學科的框架相繼失效。當然，這并未帶來多少焦慮。許多人武斷地認為，理論術語無法處理的經(jīng)驗多半是沒有價值的經(jīng)驗。日常生活僅僅是低賤和無聊的；各種膚淺的細節(jié)掠過感官，旋生旋滅。每一個學科均負有莊嚴的使命，理論沒有必要將精力浪費在如此低級的領域。

眾多學科揚長而去的時候，文學應聲而出，欣然認領了日常生活。文學從未像今天這樣接近日常生活。從一個人物的抽煙姿態(tài)到屋檐上的滴水，從街頭小販的吆喝口氣到草原上一只牧羊犬的奔竄，奇特的肖像，有趣的對白，血腥的格斗，微妙的眼神總之，文學慷慨地接納了眾多學科不屑地遺棄的各種景象。這時的日常生活不再是普通語言之中的一個概述性語匯；按照柄谷行人的觀點，這是作家改變了認識裝置之后赤裸地撞入眼簾的生活現(xiàn)狀。〔日〕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9，22.日常生活始終存在，但是，文學對于日常生活持久的正面注視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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