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不需要聲音 讀劉湛秋的散文
四十年來,臺灣的散文逐漸發(fā)展成一種內容豐富的文類,風格多樣,作家輩出,建立了公認的形式特色和語言系統(tǒng),這跟西方現(xiàn)代文壇比較不重視散文的情況,恰成對比。
而這些年來,大陸散文發(fā)展的進程,由于海峽兩岸長期的隔離,我們所知甚少。最近,讀了劉湛秋的散文集《雨的四季》,又參閱了一些大陸散文家的作品,發(fā)現(xiàn)兩岸散文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大陸現(xiàn)代散文的成長雖然一度受到十年文革的斲傷,但文革后很快又展現(xiàn)了旺盛的生命力,更難得的是擺脫了凡文學必得有政治傾向的羈絆,而走向文學本身純粹性的探求。
以本書作者劉湛秋為例,他對散文提出的美學主張,如:現(xiàn)代意識的追求、表現(xiàn)手法的創(chuàng)新、感覺的側重,語言詩化的傾向等,都跟臺灣散文家經常強調的相同。這種在文學上分頭發(fā)展卻殊途同歸的情況,可能是來自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因為我們都來自一九四九年以前同一個現(xiàn)代散文的傳統(tǒng)周作人、魯迅、許地山、林語堂、徐志摩、朱自清、梁實秋、梁遇春、陸蠡與何其芳,這一連串中國散文史上發(fā)亮的名字,可以說是我們共同的精神熱源。
劉湛秋也是著名的翻譯家,對于域外文學的廣泛涉獵,使他具有遼闊的世界現(xiàn)代文學視野。但在他的整個散文世界里,并沒有感染現(xiàn)代主義的晦澀與不必要的歐化語言,在內容上更是一派中國情調及樸實的田園風格,基本上,承繼了我國南方文學秀婉的氣質。作者生長在江南水鄉(xiāng),自謂:是水哺育了我的文學思維。所以,寫水特別見功夫。在《雨的四季》中,作者寫溪、寫湖、寫海、寫潮及船與龍舟的文章很多,以河為路、以船為家的水鄉(xiāng)生活,在他筆下每有佳篇。如寫月光下的小河即有動人的筆致:在有月光照耀的地方,呈現(xiàn)出一條白色的玉帶,像河中之河那么,船駛進了那條月光的河,會到月亮中去嗎? 而水鄉(xiāng)的少女則是清粼粼的水所澆鑄出來的。她們的歌聲在河上蕩漾,波紋的唱片,慢慢地旋轉,一圈圈,把那甜甜的秘密,旋進河的深底。這些描寫不禁使我想起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他們都是了解水的作家,文章的語言也一如清澈的水,鑒照出作者的心影。面對著水的時候,作者的創(chuàng)作力顯然特別旺盛。他不只是詮釋歲月如流的惋惜和喟嘆,而是在情思萬千、浮想聯(lián)翩中找出人世的變與常、生與滅:他不僅是在寫水的形貌,同時也在試著創(chuàng)造一套屬于他的水的哲學。
除了秀麗的江南水鄉(xiāng),作者的足跡也遍及北方大野。他筆下的北方是粗糲的、荒寒的。就像艾青那樣,他體會到北方廣大土地上的憂郁,但他的態(tài)度卻是安靜的、冥想式的,不同于大樂章那般屬于抗爭的、激情的,而是一種室內樂式的靜靜宣敘。他看到賣花生的婦人露宿街頭,只說:啊,可愛的夏天,偉大的庇護者,你提供了多么大的旅舍,既不收房錢,又不要證件。簡短的幾句白描,可以看出作者感情的深沉,有時候反而勝過了捶胸頓足的吶喊;旧,還是屬于一個田園詩人的靜觀。當漫步在凋零的森林,走過荒蕪的田野,乘坐一連數日隆隆不停開向遠方的火車,他總也不忘在山水自然與季節(jié)運轉中體會人的處境。生、老、病、死,一如植物的枯榮,其本身就是一種自然的辯證。面對著落葉如潮,秋風如夢,作者靠著簡凈的散文語句來訴說四季的奧秘更替,也找出了處置自己的方式。他的作品多半都是喃喃獨語式的,面對大自然,常常是表面寫景,實際寫情,從情景的融會,闡明緣起緣滅的宇宙規(guī)律。不過,他的這一切描寫都是透過現(xiàn)代人的感受來表現(xiàn):黃河兩岸、長城內外,山山水水早已有古代的騷人墨客題詠著色,用不著現(xiàn)代作家再去重復那往昔的意境。劉湛秋的散文,是用現(xiàn)代人的眼、現(xiàn)代人的心和現(xiàn)代人的語言所表現(xiàn)的現(xiàn)代中國。他從傳統(tǒng)的中國田園山林文學出發(fā),并試著打開一條新路。
感覺的著重、語言的詩化、形式的創(chuàng)新,應該是劉湛秋晚近散文中企圖追求的標的,當他看到佝背踽行于石板路上推著運米獨輪車的苦力,他形容他們的眼睛是渾濁的,這渾濁二字用得是多么的有力!而看到林中的一條小路忽然隱沒了,他說那隱沒的小路像一支沒唱完的歌曲。寫一朵血紅的薔薇,則說開在我們別離的時候。形容孩子的淚,他說:仿佛是一顆星,最漂亮也最溫暖的一顆星。寫太陽:太陽像可愛的小鳥,在每一棵樹上都筑起小巢。寫他那只活了一千多天就死去的妹妹:后來,我再也沒有了妹妹,但她在我心中,跟我上學、工作,她長成了大姑娘。但是我不愿再讓她跟我往前走,那樣她會逐漸成熟,甚至衰老。寫他自己躺在帆布椅上看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頭上,是綠色的濃蔭,蟬聲和著遠方的溪水。而戰(zhàn)爭正在書本中狂熱地進行戰(zhàn)爭的血腥幾乎把書染紅了。這些段落的描寫,有的顯示出作者鍛字煉句的功夫,有的顯示出作者的性情與氣質,使讀者和作者之間產生一種默契與會心,使這冊散文集成為一本很溫暖的書。
在本書當中,許多情景的描述都相當優(yōu)美,但偶爾有一兩句屬于價值判斷的文字,若是可以再加轉化,或許可以收到另一種意在言外的效果。此外,全書篇章多半過于短小,有些題材似乎可以再擴大深入發(fā)揮,但卻有如蜻蜓點水,淺嘗輒止,而予人未完成的感覺。這大概是受到隨筆體例的影響,比較接近于冥想錄的寫作方式,而不同于一般散文在章法上的銳意經營,多少有點不夠淋漓盡致。但是作者筆下那種大陸性的樸素、遼闊氣質,與悠邈的氣氛,頗令我想起屠格涅夫所著《獵人筆記》里的俄國鄉(xiāng)下風情。而這些正可彌補臺灣一些散文作品在文詞上過于雕琢乃至矯情的瑕疵。另一方面,如果作者在撰寫時,能提高張力,增加戲劇性的安排,或許可以展現(xiàn)出更多樣而和諧的風貌。筆者不諳散文,對于此中甘苦較少體會,以上建議,純粹是一種直覺的印象,或許一得之愚,有當于作者之心。
兩岸文學交流以來,我跟大陸作家在書信、稿件上往返的前輩、朋友很多,有一部分是三四十年代的老作家,如冰心、巴金、沈從文、蕭乾、趙清閣、許杰、施蟄存、吳祖光、端木蕻良、柯靈、駱賓基、卞之琳、辛笛、袁可嘉、蘇金傘等人。一九四九年以后成長的作家來往得更多,其中劉湛秋除了書信往返之外,尚有稿件在我編的《聯(lián)副》上發(fā)表,彼此可說神交已久,只可惜到現(xiàn)在還沒有機會碰面。我知道他生于一九三五年,安徽蕪湖人,現(xiàn)在擔任中國散文詩協(xié)會的副會長。他只比我小三歲,我想,我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譬如他主張建立中國的輕派詩歌,而我呢,也有關于輕文學的思考與評議。他是俄國大詩人普希金著作的翻譯者,而我早年也是普氏作品的愛好者,并且曾經手抄過他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一九四七年,希望社出版,呂熒譯)。他翻譯俄國革命前夕詩人葉賽寧的作品,而我也深愛葉詩,對于葉氏的自殺一直未能釋懷。
多年來,劉湛秋與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是詩,是對于文學共通的夢。當我吟哦著他《等待》一詩中的首段詩句:在那些困惑而沉睡的日子里/等待像天空微弱的星星/它朦朧,但發(fā)光/它遙遠,卻又像在身邊、
我不但體會到他所說的鹽一般的苦味,我也感受到,夢想之所以成真,就如他詩中所說的,是因為有那么多人頑強地等待。
從北京劉湛秋的住處農展館文聯(lián)大樓到臺北四維路的寒舍,希望那距離不是迢遙的。
(臺灣)痖弦
一九八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