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牌坊張的張家老三最終沒能挺過1954年的農(nóng)歷小年,于臘月二十一子夜時分,帶著對新生活的無限眷戀,帶著對老母、愛妻、幼子的無限牽掛,用含混不清的語言,凄慘地留下他三十二歲短暫生命中斷斷續(xù)續(xù)最后一句話:“毛主席……俺把……全家……托付給……您啦!闭f罷,三口又腥又黑的濃血從喉嚨中噴出,如潑場一般濺了一床。
一陣寒風(fēng)襲來,窗臺上的棉油燈跳了幾跳,失去了它微弱的光亮,頓時,低矮、潮濕的屋子里漆黑一片。六十多歲滿頭白發(fā)的老母親張郭氏一邊連聲喊著“兒啊,我苦命的兒啊”,一邊用顫抖的手從貼身掩襟棉襖里摸出洋火,重新點著了棉油燈。燈光下,兒子瘦削的頭顱已從三媳婦雪筠的懷抱中垂了下來:他不甘心地走了,臨死也沒合上眼。
三媳婦雪筠始終沒有松開抱著丈夫的手,已經(jīng)哭昏過去三次。老母親老淚縱橫,嘶啞的喉嚨已哭不出聲音。不諳世事年僅四歲的大孫子援朝被奶奶、母親的哭聲驚醒,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四下看了一眼,赤肚肚撲在父親的身上,“爹爹呀……爹爹呀……俺不叫你死呀……”一句接一句緩不過氣的悲戚哭聲,驚動了襁褓中的弟弟治淮。不知是心靈感應(yīng)還是肚里饑餓,小治淮尖嘯的啼哭聲劃破冬季的夜空,聽了叫人撕心裂肺。
凄涼的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紛亂嘈雜的腳步聲驚得全村幾十只狗狂叫不已,本該五更司晨的雞鳴也提前了一個時辰。犬吠聲、雞叫聲吵醒了冬夜沉睡中的牌坊張村,人們不約而同地猜測到:一定是得良出事了!他們慌慌張張地穿上刷筒小棉襖、蹬上疊腰大襠褲,推開被寒風(fēng)掩緊的門,冒著大雪,急急地向得良家奔去。
種田人純樸熱心,一個莊上住著,不管紅事、白事都當(dāng)成自家的事。牌坊張村總共七十三戶,只有一戶姓陳,是三年前南山修水庫從庫區(qū)遷來的移民。天剛麻子影兒,得良家的兩間草屋和院子里齊刷刷地站滿了人,他們個個神色凝重,臉上跟老天一樣陰沉得能擰出水來,雙眼噙著淚花。四周草房上掛著足有三尺長的冰凌,平添出幾分悲慘凄愴的氣氛。眾多族親口中不住地重復(fù)著“好人不長壽”“孤兒寡母可咋活呀”“老天不睜眼,專跟苦命人過不去”這些哀嘆、傷心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