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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中國短篇小說年選
《2019短篇小說年選》乃花城年選系列之一種。
《2019短篇小說年選》主編經(jīng)過近一年來的追蹤、翻閱、遴選和甄別,從數(shù)以萬計作品中挑選出21部作品。今年的編選作品側(cè)重于呈現(xiàn)人類生活或人性的自然狀態(tài),傳達創(chuàng)作主體的某些微妙感受,以一種主題內(nèi)涵的不確定性,讓文本走向開放的狀態(tài)。而這種在主旨意蘊上的不確性,幾乎已成為很多作家的共識性審美目標,并非后現(xiàn)代主義所□□的概念。不確定性中包含了大量的曖昧、含混和無序,它既可以有效呈現(xiàn)生活的本然現(xiàn)狀和可能性狀態(tài),又能夠揭示人性的繁蕪與駁雜,是當今的作家面對豐富多元的生存境況時,所樂于選擇的一種審美策略。
《2019中國短篇小說年選》尤其體現(xiàn)了主編之一貫學理主張,所選作品不乏名家大家手筆,然而也拔擢青年才俊,呈現(xiàn)短篇小說界創(chuàng)作之欣欣向榮,此選本已勾勒出2019年度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界的成果實績及高度之全幅圖景。
序
_洪治綱 現(xiàn)代小說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反對過度明確的中心意義,排斥各種主體觀念對敘事的強制性介入。作家們自覺借助各種必要的敘事手段,突出作品內(nèi)在主旨的不確定性和含混性。換言之,他們樂于通過情節(jié)游離或敘事拼雜等手法,消解小說相對清晰的單一性主題,阻斷讀者在審美接受上的慣性思維,從而拓展人們閱讀和思考的空間。應該說,這種審美追求對改變小說敘事的觀念化、恢復其藝術性方面有著不可或缺的意義。因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倘若作家的主觀理念過度介入敘事,常常會導致作品容易失去應有的自然、流暢和詩性。所以,很多現(xiàn)代作家在摒棄觀念化寫作的過程中,都會自覺接受敘事的含混性和歧義性,使作品側(cè)重于呈現(xiàn)人類生活或人性的自然狀態(tài),傳達創(chuàng)作主體的某些微妙感受,以一種主題內(nèi)涵的不確定性,讓文本走向開放的狀態(tài)。 這種敘事策略,在理論上也得到了很多作家的支持。雷蒙德·卡佛就曾直言不諱地說,他喜歡讓小說有點“脅迫感或危險感”,而不是向某種意義直奔而去。米蘭·昆德拉說得更明確,他認為小說就是一種建立在人類事件相對性與曖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現(xiàn)模式,小說的智慧就是追求不確定性的智慧,“塞萬提斯認為世界是曖昧的,需要面對的不是一個□□的、□□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對真理(這些真理體現(xiàn)在一些被稱為小說人物的想象的自我身上),所以人所擁有的、□□可以確定的,是一種不確定的智慧!闭蛉绱,人們通常認為,小說就是通過□□的細節(jié)敘述,來表現(xiàn)人的生活或人性的不確性狀態(tài)。短篇小說因為篇幅的限制,無疑會動用更多的手法來突出這種不確定性。 作為一種美學追求,短篇小說在內(nèi)在意蘊上的不確定性,很多時候都體現(xiàn)在作家對人的可能性生存狀態(tài)的探討之中。所謂人的可能性生存,就是日常經(jīng)驗中非常少見的,但又在邏輯上存在可行性的生活。它需要作家借助必要的藝術想象、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和堅實的說服力,才能實現(xiàn)的一種審美效果。在2019年的短篇小說中,很多頗為優(yōu)秀的短篇就是如此。譬如,遲子建的《燉馬靴》在敘述戰(zhàn)爭與人性的問題時,就將一頭瞎眼的母狼引入其中,通過母狼的不斷報恩,在人性與獸性的共振過程中,鮮活地呈現(xiàn)了東北抗聯(lián)部隊孤軍式的艱難抗戰(zhàn)。這篇小說延續(xù)了作家極為嫻熟的敘事技能,在故事不斷轉(zhuǎn)述的過程中,追憶了東北抗聯(lián)小支隊一次突襲日軍駐地的過程,雖然談不上驚心動魄,但在生與死的絕境之中,瞎眼母狼卻帶著小狼成功地營救了支隊伙頭軍“我父親”,彰顯了獸性之中的感恩之情,傳達了“人吶,得想著給自己的后路,留點骨頭!”這類生命的深切體悟與喟嘆。應該說,這篇小說的主旨大體是確定的,即以獸性反觀戰(zhàn)爭中的人性,但那只緊跟抗聯(lián)小分隊的瞎眼母狼,又讓整個故事充滿了某種不確定性。 王手的《手工》從日常生活入手,饒有意味地復述了“我”這半輩子的“間諜”生涯與命運的關系。因為手工技術好且善用心計,小時候他就依靠這門技藝,通過對廢棄電影票的精巧粘貼,免費觀看了無數(shù)場電影,并在自己的成績單上簽了無數(shù)次家長的名字;進工廠后又憑手工技藝和心計順風順水地發(fā)展,并娶到了心儀的妻子;步入管理層之后又用“間諜”般的手法勾搭了一位情人。從“我”的復述中,作者不僅揭示了中國普通百姓無奈而又吊詭的生存法則,也呈現(xiàn)了數(shù)十年來中國社會秩序的變遷。它與真正的間諜無關,卻讓我們看到,“工于心計,善于技藝”,居然也可以過上游刃有余的生活,盡管這種生活每時每刻都充滿了某種不確定性。 李靜睿的《溫榆河》是一篇頗費匠心的優(yōu)秀之作。它從確定性的生存目標開始,□后卻將這種目標消解于不確定性之中。大學畢業(yè)后的方銘知混跡于京城,內(nèi)心里只有出人頭地的欲念,這種充滿功利性的物欲化追求,使他喪失了所有知識人應有的生命情懷和浪漫之心。作者通過表弟左鋒、打工妹小竹以及妻子付霜的反襯,在溫榆河、李卓吾墓地等隱喻性的情節(jié)中,呈現(xiàn)了不同人生中饒有意味的懷想,也展示了普通生命里所蘊藏的豐潤與疏朗,使方銘知隱隱地感受到,過于追求功利的人生,似乎正在讓自己步入內(nèi)心枯竭的狀態(tài)。它似乎體現(xiàn)了鄉(xiāng)村人與都市人的角色錯位,但又折射了現(xiàn)代性的某些內(nèi)在的悖論。 曉蘇的《花飯》圍繞高校的名利場,以略帶戲謔性的語調(diào),演繹了兩位教師的謀名求利之心計。它的主題是明確的,但這種明確的背后,又隱含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現(xiàn)實困境的不確定性表達!拔摇币揽恳还P通過關系弄來的課題經(jīng)費,從一位電教員工轉(zhuǎn)為助教,又從助教升為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導師,靠的就是脅迫走人,外加頻繁宴請。而倪飛從副院長升到院長,同樣也離不開疏通關系和脅迫走人。這種軟硬兼施的手段之所以屢試不爽,就在于它捏住了高校管理的軟脅和弊端:項目、經(jīng)費、獎項與人才之間的關系,以及人才與學校管理的關系。這種吊詭的關系既是高校發(fā)展的困局,也是優(yōu)秀人才成長的死結(jié),其結(jié)果便是當今的高等學府中依然存在一些濫竽充數(shù)者,四處招搖且又游刃有余。 邵麗的《天臺上的父親》和葉兆言的《紅燈記》都是圍繞著死亡問題,對死者和生者進行了各種復雜的拷問。這種拷問既有人性層面的,又有歷史層面的,當然也有倫理層面的,充滿了諸多的不確定性!短炫_上的父親》中父親的□□,引發(fā)了三兄妹和母親內(nèi)心漫長的掙扎,它有理性的、道德的質(zhì)詢,又有血緣的、命運的喟嘆。從戰(zhàn)爭中走來的父親,雖也遭遇過一些人生風波,但終究不改那一代人的生命特質(zhì):敬業(yè),自信,不容他人懷疑和否定。但在時代的洪流之中,這一切□終都被徹底地動搖。事業(yè)、妻子和子女,一步步瓦解了他內(nèi)心的自信,也瓦解了他的威權,使他絕決地踏上了自我否定的道路。《紅燈記》敘述了馬龍、曹迎霞、錢師傅和馬鐵梅的關系,這種關系里既承載了他們各自曲折的歷史記憶和苦難命運,又傳達了《紅燈記》中“不是一家,勝似一家”的倫理親情。小說中的馬龍、錢師傅和曹迎霞當年所演出的《紅燈記》情節(jié),是作者精心鋪設的一種隱喻,對革命話語與現(xiàn)實人性進行了別有意味的轉(zhuǎn)接性呈現(xiàn)。也就是說,《紅燈記》中人物的革命情感以及承載的政治倫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非常自然地轉(zhuǎn)化為令人尋思的親情倫理,使得馬鐵梅的生命成長融入了特殊的歷史情緣
洪治綱,1965年10月出生于安徽省東至縣。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浙江省“錢江學者”特聘教授。
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曾在《中國社會科學》 《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刊物發(fā)表論文及評論近300萬字。出版有《守望先鋒》《余華評傳》《無邊的遷徙》《中國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主體性的彌散》《心靈的見證》《邀約與重構》等個人專著十余部,以及《國學大師經(jīng)典文存》《新爭議小說選》《年度中國短篇小說選》等個人編著二十余部。 曾獲第四屆全國魯迅文學獎、首屆全國“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獎”、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首屆“當代中國文學評論家獎”等多種文學獎項。
序|洪治綱……
燉馬靴|遲子建…… 獵人|雙雪濤…… 溫榆河|李靜睿…… 上海動物園|趙挺…… 蒙地卡羅食人記|鄭執(zhí)…… 天食,地食|王好獵…… 雙份兒|張惠雯…… 歲枯榮|朱輝…… 紅燈記|葉兆言…… 天臺上的父親|邵麗…… 青城|徐則臣…… 在飯局上聊起齊白石|喬葉…… 大樟樹下烹鯉魚|雷默…… 城北急救中|修新羽…… 麋鹿|梁豪…… 花飯|曉蘇…… 李垂青|宋阿曼…… 沙鯨|李宏偉…… 手工|王手…… 奔跑的稻田|湯成難…… 那片白云處是你的故鄉(xiāng)|次仁羅布……
燉馬靴
_遲子建 故事發(fā)生在1938還是1939年,父親記得并不很清楚,他說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時令,寒冬臘月,祭灶的日子,西北風嗚嗚叫,他們抗聯(lián)部隊的一個支隊(父親至死對他部隊的番號保密),二十多號人,清晨從四道嶺小黑山的密營出發(fā),踏雪而行,晚飯時分,襲擊了位于中蘇邊界的一個日軍守備隊。 父親說他們事先偵察了,這個守備隊在山腳下,距離一個小鎮(zhèn)四五里路,駐扎著三十來人,有一棟長方形板房,兩個矩形倉庫,還有一對大狼狗。板房是營房;兩座倉庫呢,為彈藥庫和糧庫。這兩座庫,是他們的主攻目標。 那時關東軍在中國東北,一方面針對蘇聯(lián),在邊境一帶秘密修筑防御工事;另一方面對抗日武裝,進行圍剿。為切斷老百姓與抗日隊伍的聯(lián)系,他們大規(guī)模實施歸屯并戶,建立“集團部落”,大片農(nóng)田荒蕪,無數(shù)村落夷為廢墟。父親說自此之后,隊伍的給養(yǎng)成了問題,缺糧少衣,陷入被動。 四道嶺在哪里?我在地圖上找不到。父親說除了四道嶺,還有頭道嶺、二道嶺、三道嶺和五道嶺。這些嶺呈刀鋒狀,山上林木茂盛,山下溪流縱橫,地形復雜,易守難攻,適宜做密營。父親說他們□初的營地在頭道嶺的大黑山,那里狼多,當?shù)厝艘步兴袄菐X。深夜時群狼齊嗥,狼眼鬼火似的在樹叢閃爍,地窨子的女戰(zhàn)士恐懼這“夜歌夜火”,就往男戰(zhàn)士住的這一側(cè)跑。父親也不避諱,說他們因此喜歡狼嗥。 狼通常群居,但也有離群索居的。父親說頭道嶺就有這樣一條母狼,它雙眼瞎。不知是天生瞎眼,還是后天瞎的——比如被獵人打瞎、疾病,或是同類相殘所致。大家分析,它在狼群里受排斥,才被驅(qū)逐出來。一條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劍,鋒芒不再。雖說它的嗅覺依然靈敏,但它朝著掠食目標飛奔的時候,由于深陷永無盡頭的黑暗,往往會撞到樹上,或是跌入谷底。獵物到不了嘴,反受皮肉之苦。但狼是聰明的,父親說這條瞎眼狼自打發(fā)現(xiàn)支隊的行蹤后,就一直憑聲音和嗅覺尾隨他們,求得生存。 父親是火頭軍,他可憐瞎眼狼,做了幾個鼠夾子,將拍死的老鼠扔給它。戰(zhàn)友們都說,狼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喂不熟的,可父親還是不忍看它挨餓,尤其到了漫漫長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尸布一樣覆蓋了山林,它幾乎找不到吃的,連哀叫的力氣都沒了,像一團飄浮的陰云,蔫巴巴地尾隨著隊伍,父親總會想方設法給它口吃的。它得了食物后會叫幾聲,像小孩子沒吃飽奶時的吭嘰聲,帶著些許的滿足,又有些許的抗議。 大地回春了,瞎眼狼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春夏秋三季,它可以用鼻子覓到果腹之物,而那些東西其他狼基本是不碰的,譬如漿果、蘑菇、青苔或是昆蟲。它食肉的機會有沒有呢?那得看它的運氣了。病死的鷹、半腐爛的兔子,對它來說就是美味。一旦發(fā)現(xiàn),它就迅疾趕去?蛇@樣的食物,也是烏鴉的珍饈。常常是它大快朵頤時,烏鴉紛紛落下,與其爭食。瞎眼狼反正看不見,奮勇吃它的。父親說他們不止一次撞見它與烏鴉同食腐肉的情景?粗黄岷诘臑貘f給擠在一角,像條癟了的布袋,實在是心疼。 有時不是瞎眼狼先發(fā)現(xiàn)的腐肉,而是烏鴉,它也能跟著蹭點葷腥。烏鴉一鼓噪,它就循聲而去。所以瞎眼狼□愛的聲音,該是烏鴉的叫聲吧。烏鴉啃不動的骨頭,對它來說就是心儀的陽光,它會把它們拖進山洞,作為存糧,以備不時之需。它瘦弱不堪,但牙齒鋒利,骨頭于它,恰如糖果。 瞎眼狼像個討債鬼,跟著支隊,漸漸地成了編外一員。 這條狼有年正月,突然消失了!看不見它了,大家還擔心,它是不是被老虎或狗熊給吃了?父親說瞎眼狼失蹤三個月后,他和戰(zhàn)友為前方的大部隊運糧,在二道嶺遇見它。它居然大了肚子,懷了崽了!它拖著沉重的身子,穿越新綠點點的灌木叢,往頭道嶺走。它的爪子在林地上,留下的印痕明顯比過去深了,而它的毛色,也比過去光鮮了!聞到它熟知的隊伍的氣味,它還停下來,轉(zhuǎn)過頭,低低叫了幾聲,有點羞怯,又有點驕傲似的。 它是在哪里俘獲了一條公狼的心呢?父親說他們猜測,公狼與它發(fā)過情后,恐怕也是后悔的,否則不會在它懷著孕的時候,讓它孤獨地在山嶺間穿行。 那次運糧,父親他們中途遭到日偽軍伏擊,死傷過半。原來是隊伍里一個姓梁的通訊員做了叛徒。他們不得不放棄頭道嶺的密營,重整旗鼓,在四道嶺的小黑山再建營地。這樣,頭道嶺的瞎狼,就在他們視野消失了。兩三年不見它,大家還念叨,它生了幾仔?養(yǎng)活得了小狼嗎?因為一直沒見它來找他們,父親認定,瞎眼狼生的小狼,個個都是好眼睛,它的生活有了燈,不需要他們了。但父親還會在隊伍偶爾開葷時,將吃剩的骨頭,扔在附近的山洞。瞎眼狼喜歡山洞,也能對付骨頭,萬一他們轉(zhuǎn)移了,而它走投無路,尋到那兒的話,總不會餓著。 為了那次行動,父親說他們做了周密計劃。選擇過小年的日子,是因為偵察員帶來消息說,日本兵到了冬天的晚上,為打發(fā)長夜,喜歡三五結(jié)對,去鎮(zhèn)上喝酒。小鎮(zhèn)有家燒鍋,酒好,下酒菜地道,且店主人的老婆俊俏,待人周全,燒鍋便成了這個守備隊士兵的溫柔鄉(xiāng)。每逢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端午、中秋和小年,燒鍋一派花園氣象,菜品多姿多彩,香氣勃勃,撩人胃腸。每逢此時,守備隊的人有一半會開小差,防衛(wèi)空虛,易于突襲。 小年那天飄著雪花,從四道嶺到目標點,大約八十里路,要穿越幾道山谷和數(shù)條冰河。父親他們駕著滑雪板,清晨就出發(fā)了。呼呼叫的北風,讓雪花成了薄命人,未等落下,在半空就被風撕裂了。雪粉飛揚,常瞇了人的眼睛。父親說他們不討厭這樣的瞇眼,因為雪花纖塵不染,就像老天送來的潤眼膏,無比清涼。 他們在午后三點接近了日軍守備隊,埋伏在山后,把滑雪板卸下,藏在一條溝塘里,預備著突襲成功后,再穿上撤離。父親說每個戰(zhàn)士都是滑雪高手,在冬季,滑雪板就是他們的戰(zhàn)馬。 臘月的太陽凍得夠嗆,午后四點不到,就縮著脖子退出天朝了,想必急著烤火去了。太陽落山后,遺下一片滴血的晚霞,好像西邊天負了傷。父親說天黑透了,偵察員帶來消息,三輛摩托車駛離守備隊,帶走了十一個日本兵,看來他們是去鎮(zhèn)上的燒鍋了。父親說支隊長沒有猶豫,下達了進攻令。 趁著夜色,隊伍匍匐向前,靠近目標。守備隊四周是鐵絲電網(wǎng),兩扇寬大的鐵門緊閉,門側(cè)的崗樓是空的,沒有崗哨。營房燈火通明,照亮了院子。那生硬的鐵絲電網(wǎng),因為有了光的照拂,在院子投下無數(shù)爪形的印痕,像一幅工筆的松枝圖。兩條大狼狗嗅到異常,汪汪叫起來。身手敏捷的神槍手小張,握著手槍,埋伏在崗樓,單等日本兵開門察看時擊斃他,打開進攻的通道。崗樓對面,隔著一條雪道,是一摞半人高的柴垛,一個機槍手和五個持□□的戰(zhàn)士,作為沖鋒的主力,以此為掩體,準備突擊。其他人員,分布在左右兩翼,對守備隊形成三面夾擊。 兩條狼狗越叫越兇,營房的門終于“嘎吱”一聲響,有人出來了。狗迎了主子,引至鐵門,更凄厲地叫起來,用爪子“嚓嚓”撓門報警。那個日本兵沒有想到外面重兵埋伏,打開鐵門,他剛一露頭,小張便舉起手槍。子彈飛過,他應聲倒地!兩條狼狗狂吠著,像兩朵暴風雨中滾動的濃云,一前一后沖出,一個奔向崗樓,一個奔向柴垛。奔向崗樓的,被小張擊斃了;奔向柴垛的,被□□手撂倒了。不同的是前一條狼狗吃了一顆槍子,后一條吞了兩顆。守備隊的日本兵聽到槍聲,攜槍而出反擊。院子的光亮,讓他們成為鮮明的靶子,在交戰(zhàn)中處于劣勢。支隊傷亡極小地沖進守備隊,可以說是旗開得勝。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那三輛剛離開不久的摩托車回來了! 十一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回來了! 父親說抗戰(zhàn)勝利后,他路過那個小鎮(zhèn),才知道那天日本兵為什么突然回返。原來鎮(zhèn)上的幾個農(nóng)民,看不慣開燒鍋的夫婦做□□□的生意,知道小年的這天他們又要來喝酒,自制了□□□,投向燒鍋,讓烈火吞噬了它! 他們在返回途中,已經(jīng)聽到了守備隊傳來的槍聲。 父親說他們受到了前后夾擊,優(yōu)勢立刻轉(zhuǎn)為劣勢。 當隊伍沖向彈藥庫和糧庫的時候,沒想到這兩座庫,居然還有碉堡的功能,這是他們事先沒有偵察到的。雖說守備隊門前的崗哨形同虛設,但糧庫和彈藥庫,哨兵一直在崗。這兩座倉庫架設的機槍,讓暴露在空場的戰(zhàn)士陷入絕境,父親說大部分戰(zhàn)友犧牲在那里,包括支隊長,以及兩名救護傷員的女戰(zhàn)士。 □終從虎口脫險的,只有五個人,一個副支隊長、三名戰(zhàn)士(兩男一女),加上父親這個火頭軍。當然,父親說他是后來才知道的,因為逃出的五個人,分了三個方向。 他們事先也制訂了撤退計劃,一般來說,為牽制敵人,保存實力,撤退時會分兩個方向;鸸庵懈赣H不辨東西,所以他開辟了一個撤退的第三方向。 他們沒有全軍覆沒,得益于綽號磨牙王的戰(zhàn)士。這個人愛磨牙到什么程度呢?不僅睡覺磨,行軍磨,吃飯也磨。挨著他睡的戰(zhàn)士,夢中被他擾醒,常將臭襪子塞他嘴里。他咬著襪子,吭吭哧哧的,磨不出聲了,但醒來后塞襪子的戰(zhàn)士就慘了,襪子濕漉漉的不說,對著太陽一照,還亮光點點(到處是窟窿眼),好像他用牙齒,在襪子上播撒了繁星。 父親說交戰(zhàn)處于被動時,靠近糧庫的副支隊長下達了撤退令,父親眼見著身負重傷的磨牙王,咬著牙,趁亂爬向彈藥庫,在凍土上爬出一條墨似的血痕,用自制的□□引爆了彈藥庫。劇烈的爆炸令大地震顫,沖天的火光像一條條金紅的鯉魚,躍向夜空,守備隊周圍的鐵絲網(wǎng)被撕裂了,日本兵趕緊轉(zhuǎn)向糧庫防御。 父親就從彈藥庫北側(cè)逃了出來。從此以后,與磨牙相似的聲音,比如吱扭的扁擔聲,喑啞的拉鋸聲,甚至是老鼠啃東西的聲音,都被他視為美音。 父親逃得并不順利,一個日本兵不屈不撓地追捕他,兩個人之間的周旋和戰(zhàn)斗,也就進行了大半夜。 初始父親并未察覺身后有人,他戴著狗皮護耳,呼哧帶喘的,加上踏雪發(fā)出的咯吱聲,根本聽不到背后的動靜。由于撤離方向有誤,預先藏在守備隊山后溝塘的滑雪板,對父親來說是夢里的彩虹,遙不可及,他在雪中跋涉了一個多小時,才走了七八里路。但父親覺得這距離足夠安全了,他停下來,打算歇歇腳,給身體補充點能量。 父親說作為火頭軍,無論行軍還是打仗,他總是背著一口鐵鍋。那鐵鍋跟菜墩那般大,與他的背一樣寬,所以他背著它的時候,一點也不突兀,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當然這使他看上去像個羅鍋。除了鐵鍋,他棉襖外還斜挎著干糧袋,里面裝著兩斤左右的炒米。此外他棉□□的里子,靠近胸口的地方,還縫了兩個布袋,一個裝鹽,一個盛火柴。火柴和鹽,是部隊陷入被動時的救生索。 父親停下的一刻頭暈眼花,也許是先前戰(zhàn)友的死刺激著他,他忽然惡心起來。當他垂頭嘔吐的時候,后背的鍋猛地一震,沖擊力讓他險些栽倒,接著右前方樹叢閃出一團白熾的火花,好像彗星劃過,父親馬上意識到這是子彈擦著鍋的右角飛過,后有敵手追擊!父親本能地臥倒,拔出槍來,匍匐到一處雪坎,以此為掩體。 父親講起這個人時,總以“敵手”相稱,那么我也隨他這么叫吧。 雪已停了,父親說借著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見一團黑影在樹叢飄動,距他不過四五十米。敵手對父親的突然消失滿懷警覺,因為他知道子彈打飛了,父親不是中彈消失的,對方已進入防御,他的□佳進攻機會葬送了。敵手開始隱蔽自己,父親說那團黑影下沉了,鬼影似的不見了,證明他也就勢趴在雪地上了。那年雪大,積雪足有兩尺,正好隱蔽。 父親說他所在的支隊的武器裝備,在當時算精良的,有七八條老套筒□□,還有兩把毛瑟槍。手槍中好的是繳獲來的□□□□,其余的是自制的轉(zhuǎn)輪手槍。而有的隊伍武器裝備緊張,像火頭軍和救護兵,只配備大刀,而父親所在的支隊人人有槍。父親所持的是一支自制的轉(zhuǎn)輪手槍,有些笨重,但很好使。父親自詡槍法不錯,用它打過野豬和狍子,為支隊改善伙食。不過對他的槍法,我一直懷疑他有吹噓的成分,因為在我童年時,看他參加武裝部的運動會,父親投擲的鐵餅和鉛球,都是不聽話的孩子,落腳點不在規(guī)定范圍內(nèi),沒一次成績有效的。還有他每每教訓我時,無論是飛向我的磚頭還是空酒瓶,也無一砸中。當然,也許他只是為了嚇唬我,沒讓它們走正確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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