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在劍橋讀博士》 時代周報：你在劍橋大學(xué)讀書讀得怎樣？ 金庸：劍橋大學(xué)先給了我一個榮譽博士，劍橋的榮譽博士很難的，排名在一般教授、院士之上，所以我再申請念博士，他們說：不用念了，你這個榮譽博士已經(jīng)比他們都高了。我說：我的目的不是來求學(xué)位，是來跟這些教授請教一下，念書。后來校長就同意了。在劍橋念博士有一個條件，就是博士論文一定要有創(chuàng)見，如果是人家寫過的文章，就不要寫了。教授委員會有二十幾個教授，他們要我提準備寫什么東西。 我首先提到一個匈奴問題，因為中國學(xué)者認為在漢朝時，衛(wèi)青、霍去病跟匈奴一打仗，匈奴打不過，就撤退到西方去。西方人就不同意這種講法，認為匈奴是在東亞、西亞、中亞自己發(fā)展出來的一個民族，所以跟中國講法不同。我準備用中國的史料寫關(guān)于匈奴的研究，有一位教授在這方面可以說是專家了，他用匈牙利文講了一些話。我說：我不懂匈牙利文，對不起，你講的意見我不懂。他說：這個意見已經(jīng)翻譯成法文、英文了，如果你去匈牙利，我可以推薦你，你可以念三年匈牙利文再來研究這個問題。我說：我年紀也大了，再去念匈牙利文恐怕不行了。他說：你最好另外寫一個問題。 我就想寫一個關(guān)于大理的論文，因為我到云南去，大理送了我一個榮譽市民稱號，送了我一塊地：如果你喜歡在這里住，我們歡迎你。我說：我有一些研究大理的資料，也去過幾次，我寫大理成立一個國家的經(jīng)過是怎么樣的。大理是很好的，西方也不大了解。不過，有一個教授就講了許多古怪的話，我也不懂，他說：這是藏文，本來南詔立國是靠西藏的力量來扶植的，所以大理等于是西藏的附屬國，后來唐朝的勢力擴張過去，才歸附唐朝，大理跟西藏的關(guān)系是很深的。我說：我也不懂藏文。他也覺得寫大理不大容易。 那么，我就考慮到中國考古學(xué)家從西安發(fā)掘出來的東西。以前說唐朝玄武門之變，兵是由東宮從北向南走，再打皇宮。我說這條路線不通的，為什么要這樣大兜圈子呢？直接過去就可以。所以，我心想唐朝寫歷史的人，是在李世民控制之下的，他吩咐這樣寫就這樣寫了。我研究發(fā)現(xiàn)是皇太子和弟弟過來，李世民在這里埋伏，從半路殺出來，把他們打死了。歷史上這條路線根本就是假的，因為李世民作為弟弟殺掉哥哥不大名譽。教授說：有沒有證據(jù)？我說：證據(jù)就是發(fā)掘出來，東宮在這兒，皇宮在這兒，過去就方便了，這樣大兜圈子不通的。我認為唐朝的歷史學(xué)家全部受皇帝指揮，不但是唐朝，從唐朝、宋朝，一直到近代，所謂真的歷史好多是假的，喜歡怎么寫就怎么寫。原來歷史學(xué)家完全是皇帝叫你怎么寫就怎么寫。 時代周報：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金庸：哪個人打敗了，勝利的人喜歡怎么講就怎么講�，F(xiàn)代的照片都有假的，我說唐朝的歷史也有很多值得懷疑的地方。劍橋大學(xué)的教授就說：那你寫這個問題好了，其中懷疑的地方必須要有歷史根據(jù)。我說：中國歷史上忠直的歷史學(xué)家很多，但是假的歷史也是很多的。所以我認為玄武門之變的那一段歷史中有些假，那些教授就一致同意：這個問題蠻好的，而且在外國人中沒有人提過，你把這個問題寫出來。我的碩士論文就以玄武門之變?yōu)橹饕�的�?nèi)容：《初唐皇位繼承制度》（The imperial succession in early Tang China）。得了很好的分數(shù)。 時代周報：現(xiàn)在你的博士論文準備寫什么？ 金庸：我的博士論文就是寫安祿山造反，唐玄宗派了他的兒子榮王去抵抗，后來這個榮王死掉了，歷史上也沒有講為什么會死掉了，他手下的兩個大將也給皇帝殺掉了，我說這中間一定大有問題，是太子派人把弟弟害死了，把兩個大將殺掉了。我找了很多證據(jù)，證明這個事件是歷史上造假，其實是太子在發(fā)動政變，把弟弟殺掉了，而且他占有軍隊，連父親也不敢動他。 我的導(dǎo)師也同意。從唐太宗開始，到宋元明清，都是所謂“槍桿里出政權(quán)”，哪個人兵權(quán)在手，就是哪個人做皇帝。我要在這上面發(fā)揮。我的導(dǎo)師就說：你這個意見蠻好的，可以寫，盡量找點歷史根據(jù)。外國論文好像跟中國論文沒有關(guān)系的，外國人寫論文，一定要有歷史根據(jù)的，完全沒有根據(jù)，自己想出來是不行的。我說：好吧，我會找根據(jù)。我的基本論點是中國的皇位從來不講傳統(tǒng)或憲法，憲法是講皇帝的皇位應(yīng)該傳給嫡長子的，實際上是哪個有兵權(quán)，哪個會打仗，就傳給哪個。中國是不講憲法，講兵權(quán)，外國也講兵權(quán)，但是外國做得表面上漂亮一點。 時代周報：那你的博士論文規(guī)定什么時候要交？ 金庸：博士論文本來規(guī)定要到劍橋去念的，一方面是我年紀大了，另外一方面我已經(jīng)得到榮譽文學(xué)博士，地位比校長還要高。教授委員會決定我可以不在劍橋做研究，要研究中國歷史，在香港也可以，在北京也可以，在西安也可以。我的指導(dǎo)老師麥大維年紀大了，已經(jīng)退休了，他要等我兩年，兩年之內(nèi)把博士論文寫好。 時代周報：你原來在劍橋大學(xué)讀碩士時住了多久？ 金庸：我在劍橋大學(xué)真正讀書差不多兩年。在劍橋大學(xué)，本來我騎單車就很快過去，我太太說：年紀大了騎單車很危險，汽車也不大守規(guī)矩。所以要我坐的士去上課，坐的士就很貴，差不多一百塊錢港幣一次，也是她陪我去的。后來，我去一次，我的老師也會騎單車到我家里來教一次。 時代周報：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你過了80歲，還到劍橋大學(xué)去讀書？ 金庸：因為劍橋大學(xué)有學(xué)問的人多，教授雖然只研究一個學(xué)問，但是一門功課很復(fù)雜的問題他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