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清代文學家蒲松齡所著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共計十二卷,收文四百多篇,表面雖然談狐說鬼,實則諷刺封建社會的黑暗,揭露官場的腐敗,批判不合理的科舉制度和婚姻制度,充分寄托了作者蒲松齡的“孤憤”。
第 一 卷
考 城 隍
宋公諱燾,邑庠生。 一日病臥,見吏人持牒,牽白顛馬來,云:“請赴試!惫裕骸拔淖谖磁R,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 公力病乘馬從去。 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 移時入府廨,宮室壯麗。 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關壯繆可識。 檐下設幾、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與連肩。 幾上各有筆札。 俄題紙飛下,視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倍某,呈殿上。 公文中有云:“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敝T神傳贊不已。 召公上,諭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稱其職!惫轿,頓首泣曰:“辱膺寵命,何敢多辭?但老母七旬,奉養(yǎng)無人,請得終其天年,惟聽錄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壽籍。 有長須吏,捧冊翻閱一過,白:“有陽算九年。”共躊躇間,帝曰:“不妨令張生攝篆九年,瓜代可也!蹦酥^公:“應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給假九年,及期當復相召!庇置銊钚悴艛嫡Z。 二公稽首并下。 秀才握手,送諸郊野,自言長山張某。 以詩贈別,都忘其詞,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之句。
公既騎,乃別而去。 及抵里,豁若夢寤。 時卒已三日。 母聞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語。 問之長山,果有張生,于是日死矣。 后九年,母果卒。 營葬既畢,浣濯入室而沒。 其岳家居城中西門里,忽見公鏤膺朱 ,輿馬甚眾,登其堂,一拜而行。 相共驚疑,不知其為神。奔詢鄉(xiāng)中,則已歿矣。 公有自記小傳,惜亂后無存,此其略耳。
耳 中 人
譚晉玄,邑諸生也。 篤信導引之術,寒暑不輟。 行之數月,若有所得。 一日,方趺坐,聞耳中小語如蠅曰:“可以見矣!遍_目即不復聞,合眸定息,又聞如故。 謂是丹將成,竊喜。 自是每坐輒聞。 因俟其再言,當應以覘之。 一日又言,乃微應曰:“可以見矣!倍碛X耳中習習然,似有物出。 微睨之,小人長三寸許,貌獰惡如夜叉狀,旋轉地上。 心竊異之,姑凝神以觀其變。 忽有鄰人假物,叩門而呼。 小人聞之,意張皇,繞屋而轉,如鼠失窟。 譚覺神魂俱失,復不知小人何所之矣。 遂得顛疾,號叫不休,醫(yī)藥半年,始漸愈。
尸 變
陽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 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設臨路店,宿行商。 有車夫數人,往來負販,輒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來,望門投止,則翁家客宿邸滿。 四人計無復之,堅請容納。 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當客意。 客言:“但求一席廈宇,更不敢有所擇。”時翁有子婦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購材木未歸。翁以靈所室寂,遂穿衢導客往。 入其廬,燈昏案上,案后有搭帳衣,紙衾覆逝者。 又觀寢所,則復室中有連榻。 四客奔波頗困,甫就枕,鼻息漸粗。 惟一客尚蒙眬,忽聞床上察察有聲,急開目,則靈前燈火,照視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漸入臥室。 面淡金色,生絹抹額。 俯近榻前,遍吹臥客者三。 客大懼,恐將及己,潛引被覆首,閉息忍咽以聽之。 未幾,女果來,吹之如諸客。 覺出房去,即聞紙衾聲。 出首微窺,見僵臥猶初矣。 客懼甚,不敢作聲,陰以足踏諸客,而諸客絕無少動。 顧念無計,不如著衣以竄。 才起振衣,而察察之聲又作。 客懼,復伏,縮首衾中。 覺女復來,連續(xù)吹數數始去。 少間,聞靈床作響,知其復臥,乃從被底漸漸出手得褲,遽就著之,白足奔出。 尸亦起,似將逐客。 比其離幃,而客已拔關出矣。 尸馳從之。 客且奔且號,村中人無有警者。 欲叩主人之門,又恐遲為所及,遂望邑城路,極力竄去。至東郊,瞥見蘭若,聞木魚聲,乃急撾山門。 道人訝其非常,又不即納。 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 門外有白楊,圍四五尺許,因以樹自障。 彼右則左之,彼左則右之。 尸益怒。 然各浸倦矣。 尸頓立。 客汗促氣逆,庇樹間。 尸暴起,伸兩臂隔樹探撲之。 客驚仆。尸捉之不得,抱樹而僵。
道人竊聽良久,無聲,始漸出,見客臥地上。 燭之死,然心下絲絲有動氣。 負入,終夜始蘇。 飲以湯水而問之,客具以狀對。 時晨鐘已盡,曉色迷蒙,道人覘樹上,果見僵女。 大駭,報邑宰。 宰親詣質驗。使人拔女手,牢不可開。 審諦之,則左右四指,并卷如鉤,入木沒甲。又數人力拔,乃得下,視指穴如鑿孔然。 遣役探翁家,則以尸亡客斃,紛紛正嘩。 役告之故,翁乃從往,舁尸歸。 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歸,此情何以信鄉(xiāng)里?”宰與之牒,赍送以歸。
噴 水
萊陽宋玉叔先生為部曹時,所僦第甚荒落。 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廳上,聞院內撲撲有聲,如縫工之噴水者。 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窺視,見一老嫗,短身駝背,白發(fā)如帚,冠一髻,長二尺許,周院環(huán)走,疏急作鹓行,且噴水出不窮。 婢愕返白。 太夫人亦驚起,兩婢扶窗下聚觀之。 嫗忽逼窗,直噴欞內。 窗紙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東曦既上,家人畢集,叩門不應,方駭。 撬扉入,見一主二婢,駢死一室。 一婢膈下猶溫,扶灌之,移時而醒,乃述所見。 先生至,哀憤欲死。 細窮沒處,掘深三尺余,漸露白發(fā);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見狀,面肥腫如生。 令擊之,骨肉皆爛,皮內盡清水。
瞳 人 語
長安士方棟,頗有才名,而佻脫不持儀節(jié)。 每陌上見游女,輒輕薄尾綴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見一小車,朱茀繡幰,青衣數輩,款段以從。 內一婢,乘小駟,容光絕美。 稍稍近覘之,見車幔洞開,內坐二八女郎,紅妝艷麗,尤生平所未睹。 目炫神奪,瞻戀弗舍,或先或后,馳數里。 忽聞女郎呼婢近車側,曰:“為我垂簾下。 何處風狂兒郎,頻來窺瞻!”婢乃下簾,怒顧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婦歸寧,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覷!”言已,掬轍土 生。
生瞇目不可開,才一拭視,而車馬已渺。 驚疑而返,覺目終不快。倩人啟瞼撥視,則睛上生小翳,經宿益劇,淚簌簌不得止。 翳漸大,數日厚如錢。 右睛起旋螺,百藥無效。 懊悶欲絕,頗思自懺悔。 聞《光明經》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誦。 初猶煩躁,久漸自安。 旦晚無事,惟趺坐捻珠。 持之一年,萬緣俱凈。
忽聞左目 中 小 語 如 蠅 曰:“黑 漆 似,叵 耐 殺 人!”右 目 中 應 曰:“可同小遨游,出此悶氣!睗u覺兩鼻中蠕蠕作癢,似有物出,離孔而去。 久之乃返,復自鼻入眶中。 又言曰:“許時不窺園亭,珍珠蘭遽枯瘠死!”生 素 喜 香 蘭,園 中 多 種 植,日 常 自 灌 溉,自 失 明,久 置 不問。 忽聞此言,遽問妻:“蘭花何使憔悴死?”妻詰其所自知,因告之故。 妻趨驗之,花果槁矣,大異之。 靜匿房中以俟之,見有小人自生鼻內出,大不及豆,營營然竟出門去,漸遠,遂迷所在。 俄,連臂歸,飛上 面,如 蜂 蟻 之 投 穴 者。如 此 二 三 日。 又 聞 左 言 曰:“隧 道迂,還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啟門!庇覒唬骸拔冶谧雍,大不易。”左曰:“我試辟,得與而俱!彼煊X左眶內隱似抓裂。 少頃,開視,豁見幾物,喜告妻。 妻審之,則脂膜破小竅,黑睛熒熒,才如劈椒。 越一宿,幛盡消。 細視,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兩瞳人合居一眶矣。 生雖一目眇,而較之雙目者,殊更了了。 由是益自檢束,鄉(xiāng)中稱盛德焉。
異史氏曰:“鄉(xiāng)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遙見少婦控驢出其前,戲而吟曰:‘有美人兮!’顧二友曰:‘驅之!’相與笑騁。 俄追及,乃其子婦。心赧氣喪,默不復語。 友偽為不知也者,評騭殊褻。 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長男婦也!麟[笑而罷。 輕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瞇目失明,又鬼神之慘報矣。 芙蓉城主,不知何神,豈菩薩現身耶? 然小郎君生辟門戶,鬼神雖惡,亦何嘗不許人自新哉?”
畫 壁
江西孟龍?zhí)杜c朱孝廉客都中。 偶涉一蘭若,殿宇禪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掛褡其中。 見客入,肅衣出迓,導與隨喜。 殿中塑志公像。 兩壁畫繪精妙,人物如生。 東壁畫散花天女,內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櫻唇欲動,眼波將流。 朱注目久,不覺神搖意奪,恍然凝思。 身忽飄飄,如駕云霧,已到壁上。 見殿閣重重,非復人世,一老僧說法座上,偏袒繞視者甚眾,朱亦雜立其中。 少間,似有人暗牽其裾,回顧,則垂髫兒,囅然竟去,履即從之。 過曲欄,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搖手中花,遙遙作招狀,乃趨之。 舍內寂無人,遽擁之,亦不甚拒,遂與狎好。 既而閉戶去,囑勿咳。 夜乃復至,如此二日。 女伴覺之,共搜得生,戲謂女曰:“腹內小郎已許大,尚發(fā)蓬蓬學處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 女含羞不語。 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歡!比盒Χ。 生視女,髻云高簇,鬟鳳低垂,比垂髫時尤艷絕也。 四顧無人,漸入猥褻,蘭麝熏心,樂方未艾。
忽聞吉莫靴鏗鏗甚厲,縲鎖鏘然,旋有紛囂騰辨之聲。 女驚起,與生竊窺,則見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綰鎖拿槌,眾女環(huán)繞之。 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貽伊戚!庇滞曆裕骸盁o。”使者反身鶚顧,似將搜匿。 女大懼,面如死灰,張皇謂朱曰:“可急匿榻下!蹦藛⒈谏闲§,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 俄聞靴聲至房內,復出。 未幾,煩喧漸遠,心稍安,然戶外輒有往來語論者。 朱局蹐既久,覺耳際蟬鳴,目中火出,景狀殆不可忍,惟靜聽以待女歸,竟不復憶身之何自來也。 時孟龍?zhí)对诘钪,轉瞬不見朱,疑以問僧。 僧笑曰:“往聽說法去矣!眴枺骸昂翁?”曰:“不遠。”少時,以指彈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歸?”旋見壁間畫有朱像,傾耳佇立,若有聽察。 僧又呼曰:“游侶久待矣。”遂飄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 孟大駭,從容問之,蓋方伏榻下,聞叩聲如雷,故出房窺聽也。 共視拈花人,螺髻翹然,不復垂髫矣。 朱驚拜老僧,而問其故。 僧笑曰:“幻由人生,貧道何能解?”朱氣結而不揚,孟心駭嘆而無主,即起,歷階而出。
山 魈
孫太白嘗言:其曾祖肄業(yè)于南山柳溝寺。 麥秋旋里,經旬始返。啟齋門,則案上塵生,窗間絲滿。 命仆糞除,至晚始覺清爽可坐。 乃拂榻陳臥具,扃扉就枕,月色已滿窗矣。 輾轉移時,萬籟俱寂。 忽聞風聲隆隆,山門忽然作響,竊謂寺僧失扃。 注念間,風聲漸近居廬,俄而房門辟矣。 大疑之。 思未定,聲已入屋。 又有靴聲鏗鏗然,漸傍寢門。 心始怖。 俄而寢門辟矣。 急視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與梁齊,面似老鴉皮色,目光睒閃,繞室四顧,張巨口如盆,齒疏疏長三寸許,舌動喉鳴,呵喇之聲,響連四壁。 公懼極,又念咫尺之地,勢無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陰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聲。 鬼大怒,伸巨爪攫公。 公少縮,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 公隨衾墮,伏地號呼。 家人持火奔集,則門閉如故,排窗入,見公狀,大駭。 扶曳登床,始言其故。 共驗之,則衾夾于寢門之隙。 啟扉檢照,見有爪痕如箕,五指著處皆穿。 既明,不敢復留,負笈而歸。 后問僧人,無復他異。
咬 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晝寢,蒙眬間,見一女子搴簾入,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向內室去,疑鄰婦訪內人者。 又轉念,何遽以兇服入人家? 正自皇惑,女子已出。 細審之,年可三十余,顏色黃腫,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 又逡巡不去,漸逼近榻。 遂偽睡,以觀其變。無何,女子攝衣登床,壓腹上,覺如百鈞重。 心雖了了,而舉其手,手如縛,舉其足,足如痿也。 急欲號救,而苦不能聲。 女子以喙嗅翁面,顴鼻眉額殆遍。 覺喙冷如冰,氣寒透骨。 翁窘急中,思得計:待嗅至頤頰,當即因而嚙之。 未幾,果及頤。 翁乘勢力龁其顴,齒沒于肉。女負痛身離,且掙且啼。 翁龁益力,但覺血液交頤,濕流枕畔。 相持正苦,庭外忽聞夫人聲,急呼有鬼,一緩頰而女子已飄忽遁去。 夫人奔入,無所見,笑其魘夢之誣。 翁述其異,且言有血證焉。 相與檢視,如屋漏之水,流浹枕席。 伏而嗅之,腥臭異常。 翁乃大吐。 過數日,口中尚有余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