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故鄉(xiāng)和遠去的童年時光

三年前動筆寫這部小說時，為了尋找童年的回憶，我去故鄉(xiāng)約見了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伙伴們。我們圍坐在阿方家桂花樹下那張破舊飯桌旁，喝著粗茶回憶著曾經(jīng)的童年故事。多年來，我們一直親密無間無話不談。我們聚在一起說現(xiàn)在憶過往，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我們共同度過的童年時光像精心編排的劇本，其中有苦有甜，有喜有悲，有對有錯，有笑有淚。

談笑間，我說我正在寫一部有關我們童年成長的故事。此話一出，阿方反應□快，他驚訝地問：“那么多年了，你還在寫作？”我點點頭。阿方說:“像你這樣還堅持寫作的人不多了！記得你以前就很喜歡寫作，上高中時還在我們市日報上發(fā)表過作品，叫《瓦罐兒》對吧�！蔽腋袆拥靡凰�糊涂：“好小子，這茬我自己都快忘記了，你竟然還記得�！卑⒎秸f的那篇文章隱約記得是我讀高一時發(fā)表的□□篇作品，它取材于我和小伙伴的童年生活。

聽說我要寫我們的童年故事，大家都頗為興奮。李小桃說，要把我寫得帥一點兒，像明星大腕兒那樣。胖頭說，寫吧寫吧，把我寫得懂事點兒，不要寫我那些調皮搗蛋的壞事啊，不然我饒不了你。高樹說，我?guī)蛦“湍棠烫羲�的事一定要寫進去，這件事當年還被老師表揚過呢。我哈哈一笑，回答他們：“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那些童年故事我會進行加工整理，不能像照相那樣全部照搬上去呀。”

藝術源于生活。我一直覺得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從來就是文藝生根發(fā)芽的沃土，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生活是重要的藝術創(chuàng)作源泉。那些根植于鄉(xiāng)村的中國傳統(tǒng)故事比漸漸西化的城市故事更有底蘊，更豐富多彩，更富有趣味，更別致耐讀。

童年時代，我和阿方、胖頭、高樹、小桃他們住同村的同一條街，甚至同一條巷子，彼此間不是左鄰就是右舍。那時候，我們村狹窄的街道兩旁種著很多桑樹和槐樹，槐樹盤根錯節(jié)，夏天會開出一串串白色的花。母親說槐花撒上蔥花面粉可以在鍋里蒸著吃，吃著可香哩。

鄉(xiāng)下孩子舞臺很大，巷子里、集市上、學校里、小河邊、樹林里、田野上……故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我們的影子和足跡。假期我們到處野四處串，一個個像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鳥雀。童年的街并不大，從村頭走到村尾不過五分鐘，誰家燒的什么柴吃的什么菜隔著巷子就能聞得到。誰期末考試沒考好被父親訓斥站在街頭都聽得一清二楚。那時候，胖頭的爺爺是我們村的剃頭匠，老人剃頭物美價廉，咔哧咔哧剃個頭只需要五毛錢。我們一起玩耍一起長大，頭發(fā)長勢也一樣。胖頭要剃頭我們也跟著剃，我們沒少沾了胖頭的光。老人剃頭有獨招，他把一只碗倒扣在我們頭上，然后拿推子在碗四周仔細認真地修剪，那樣子就像在修剪一棵灌木。老人很節(jié)儉，他那把用了幾十年的推子從不舍得扔。推子早已不太靈光，剃起頭來總是扯得頭皮生疼。我們齜牙咧嘴地叫喚，老人說，不要喊不要動，一喊一動會更疼哩。

那時候，盡管物質生活條件談不上多么富裕，但我們的精神世界特別富足。我對童年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再熟悉不過。我至今清楚地記得童年里那棵其貌不揚的大梧桐樹和樹頂?shù)哪莻�鳥窩；清楚地記得母親在端午廟會上給我買的五毛錢一根的冰棍兒；清楚地記得坐在父親“二八”自行車前杠上穿過麥田的那個遙遠周末；清楚地記得高樹在集市上和我們走散并□終和我們相遇時的欣喜表情。那個并不大的村莊珍藏著太多太多我和伙伴們獨特的故事，由此，我對那片鄉(xiāng)下故土依舊充滿感情和熱愛。我們那群野孩子都出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鄉(xiāng)下，成長在鄉(xiāng)下，甚至有些伙伴至今仍生活在鄉(xiāng)下。比如阿方和我。大學畢業(yè)后我生活在一個靠近鄉(xiāng)下的江南小鎮(zhèn)。我生活的老屋建在一條長滿蘆葦?shù)暮舆�。房子四周空曠，站在窗口能看到大片的油菜花、蘆葦叢、桑田、小河、稻田、水杉和水杉上的巨大鳥窩。有時候也會看到頭戴草帽的莊稼人、趕著成群雞鴨牛羊的牧人和在田野奔跑的孩子，他們組成了在我看來□美的風景，他們也讓我仿佛一直生活在童年里。

我覺得我很幸福也很幸運。

我喜歡魯迅先生筆下的江南鄉(xiāng)村，江南的細膩柔潤和北方的粗獷豪放截然不同。我太太生在江南長在江南，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太太的故鄉(xiāng)離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僅一個多小時的路程，離烏鎮(zhèn)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是一個典型的江南村落。它離所轄市區(qū)很遠，只有蜿蜒曲折的小路通向那里。由于遠離城市，那里顯得靜謐而美好。九十年代初，村里人陸陸續(xù)續(xù)搬去了市里或者鎮(zhèn)上，只留下空房子任憑歲月洗刷。

她十五歲那年，老屋被拆掉了。回憶起過往太太很遺憾很難過，她說那里有她全部的童年記憶。那年夏天，我和太太去了她家老屋的舊址，算是緬懷。那里早已物是人非，河埠頭和石板橋還在，只是長滿了荒草和蘆葦，略顯頹敗。站在破敗的埠頭上，太太感觸良多。她指著河里一條廢棄的烏篷船說，二十多年前她和祖母常常從這里搖著船去鎮(zhèn)上。有次幾個頑皮的孩子在河邊捕魚，他們拉起漁網(wǎng)時差點兒沒把小船掀翻。她還說，那時候，祖母在屋前空地上種滿了油菜花，清晨推開門就能聞到油菜花特有的清香，還能聽到嘰嘰喳喳的鳥雀聲。河對岸的好伙伴小枝常常穿過石板橋叫她一起去上學，然后一起放學回家，一起做作業(yè)。有次周末，兩個人趴在石板橋上寫作業(yè)，寫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祖母喊她回家吃飯……

童年的回憶真的十分美好，可是這些美好的東西都漸漸遠去了。這些畫面漸漸支離破碎，斷斷續(xù)續(xù)，模糊不堪。那些長滿青苔的河埠頭和石橋也許以后只能在鄉(xiāng)村博物館的照片里看到了。我們可以通過某種方式保留埠頭或橋上的一塊石板，卻不能保留我的全部童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商業(yè)模式變革，那些美麗的鄉(xiāng)村和老鎮(zhèn)由于滿足不了人們的生活需求，都終將像小說里的塘塢一樣難逃被淘汰的命運。

我一直做攝影工作，由此，我喜歡帶著相機在鄉(xiāng)間轉悠，看到美的東西就拍下來，拍不過癮，我還會搜集。我有濃厚的懷舊情結，喜歡去鄉(xiāng)間淘舊物件，越是有歷史感的東西我越是愛不釋手。我曾淘到過很多在我看來頗為有趣的東西。比如雕花木床，比如破磚爛瓦，比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煤油燈，再比如油漆斑駁的木柜子和布滿裂紋的石臼。

其實，我一直想嘗試用相機表達那個年代的東西，可攝影畢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有些想要表達的東西難以進行形象的表達。比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的精神面貌，比如童年的喜怒哀樂，比如人們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渴望，比如童年時我們經(jīng)常聽到的那些帶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描繪過去的歲月、人和事，文字是非常好非常精準的表達工具。

三年后的今天，我終于用文字勾畫了一個遠去的江南故鄉(xiāng)。這部中國兒童鄉(xiāng)土小說用十幾萬字描繪了一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江南鄉(xiāng)村生活長卷。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文化氛圍□能在鄉(xiāng)村生活中得以□□體現(xiàn)。小說以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端午節(jié)為背景，描寫了塘塢鎮(zhèn)端午節(jié)前后一群孩子的成長故事。故事里的蘇小碗、阿根、鐵牛、春雙、紅喜、艾香、小滿、柳兒都生活在鄉(xiāng)下，都有著農(nóng)村孩子的質樸和堅韌，都對生活不卑不亢，陽光樂觀，就像夏日里的朵朵葵花。這些孩子都曾鮮活地生活在我和我太太的童年世界里。他們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生活，每個人都能找到對應的原型，甚至有著自己的影子。

為了使這部作品盡善盡美，又本著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我查閱了大量地方史志和報刊資料，走訪了無數(shù)田間村巷，拜訪了無數(shù)街坊友人。這部作品從動筆到完成用了三年的時間，三年間我和小說里的孩子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那些鮮活的人物形象三年來一直活在我的生活里，故事仿佛發(fā)生在昨天，又仿佛發(fā)生在街的對面，真真切切，觸手可及。創(chuàng)作的日子里，我常常在夢里看到他們，在夢里和他們說話，和他們一起玩耍，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吵一起鬧。

朋友問我為何用三年的時間寫一部兒童小說，我說我愛童年愛故鄉(xiāng)愛寫作，故鄉(xiāng)情結和童年情結是我寫這部鄉(xiāng)土兒童小說的動力所在。

故鄉(xiāng)的老樹后來被人們砍伐，它的木料被制作成了家具和房梁。回故鄉(xiāng)，再也沒有看到開滿白色花的老槐。略顯凄涼。烏鎮(zhèn)和西塘成為旅游景點，每天供來自□□□□的人們參觀瞻仰。它們是幸運的，在激烈的競爭中生存了下來。它們又是不幸的，因為它們僅僅是一個穿著五彩繽紛戲服的演員，在并不屬于它們的時代舞臺上不甘不愿地表演。

童年和故鄉(xiāng)離我們遠去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用文字、畫筆或相機等各種工具去記錄去描繪去復活它們，以便將來能讓孩子們了解曾經(jīng)存在過的那些美好的小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