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時代性與超越性

因為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所以必然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不僅從內部即就內容來說，而且從外部即就其表現(xiàn)來說，都要和自己時代的現(xiàn)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早在一個世紀之前，馬克思就提出了這一精辟的見解。這一見解初步揭示了哲學與現(xiàn)實，哲學與時代精神的關系，是哲學對自身的深刻反思。然而，這一見解招致了許許多多的誤解。有些人不加分析地把馬克思的上述論斷簡單地表述為：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他們自以為自己所作的工作是人類歷史上無與論比的工作，他們自以為自己就是時代精神的化身，于是他們忘記了哲學在批判歷史和現(xiàn)實的同時也要進行自我批判。因此，許多人不是陶醉于對現(xiàn)實進行亦步亦趨的解釋，就是忘身于象牙塔內的閉門造車。這樣做導致了兩種理論后果，要么以急功近利的眼光去看待哲學，從而把哲學的時代感等同于對現(xiàn)實的簡單說明，要么無視現(xiàn)實的發(fā)展，從而把哲學看成了歷史的注腳和概念游戲。

所謂時代精神必須是符合時代要求和興趣的社會化的意識。它要通過哲學、文學、藝術、政治、法律、倫理等等表現(xiàn)出來。黑格爾首次提出了時代精神這個概念，但是，他所說的時代精神本質上是絕對精神的表現(xiàn)，他并沒闡明時代精神作為統(tǒng)一的客觀狀態(tài)究竟包含哪些內容。他著眼于時代的精神方面，而不是精神的時代方面。時代精神不僅是內在的精神和無形的力量，而且還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它貫穿于人類的各種社會活動并通過這些活動而潛沉到生活的各個方面，由此影響社會、推動社會、塑造社會。時代精神之所以是時代精神，就在于它代表了一個時代最先進的東西，預示了時代發(fā)展的方向和趨勢。從這種意義上說，時代精神也是一個流動著的歷史的概念，雖然它不因某個人的死亡或某種新的理論的產(chǎn)生而改變自己，但是它最終會隨著社會實踐以及由這種社會所規(guī)定的社會生活的改變而改變。當然，這種改變是一個十分緩慢的過程，并且在不同的時代改變的速度是不同的。甚至在新舊交替的社會大變革時代，新的時代精神也不是在一天之內就能形成。我國的五四運動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一

那么，哲學與時代精神究竟有什么關系呢？總的說來，哲學與時代精神處于相互作用的過程中。哲學，按黑格爾的看法，象政治、法律、藝術、宗教等等一樣根源于時代精神，也就是說，時代精神是新哲學形成的基礎，這一點決定了哲學必須具有時代感。

亞里斯多德說過：首先要滿足生活上的需要，人們才開始有哲學思想，這就是說，哲學思想是生產(chǎn)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物質生活是精神生活的基礎。無論哲學如何玄妙高超，無論哲學如何宣稱自己最遠離現(xiàn)實，它都要以一定時代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為基礎，這一點可以從如下方面去理解。第一，哲學的創(chuàng)造者哲學家總是時代的產(chǎn)兒，他的個性、他的生活、他的知識結構也都受到他所處的時代的制約。哲學家不僅熱愛生活，而且由于他能參生悟死，最能了解生活的真諦，因而他能以最和諧的方式、以最豐富的感情按理智去生活。過去，一部分人之所以認為哲學家對生活十分冷漠，這并不是因為哲學家不熱愛生活，而是因為這些人把生活理解得太狹隘了，他們以為生活僅僅是一種物質活動，除了飲食男女就沒有別的。實際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精神生活在整個生活中的比例在漸漸提高。甚至可以說，人類物質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滲透著精神的因素，因此，人們沒有理由說哲學家不重生活，更沒有任何理由說哲學家生活在現(xiàn)實之外。

第二，哲學家思考的問題既有普遍的方面又有特殊的方面。所謂普遍的間題是指各個時代的哲學共同關心的間題，如思維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有限與無限的問題，生與死的間題，它們是哲學的永值主題，正因為有了這些永恒的主題，過去的哲學才不會過時。所謂特殊的間題是指每個時代向哲學家提出的問題，這些問題是受特定時代條件制約的。比如，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就不可能提出人的異化問題，不能提出法蘭克福學派有關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對人性的摧殘等方面的間題。這些特殊間題的提出正好證明哲學是時代的產(chǎn)物。

第三，過去我們非常重視哲學對時代的表現(xiàn)，這無疑是正確的，但僅僅看到這一點還不夠，我們要看到，任何一種哲學的產(chǎn)生都與哲學家的個性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lián)系。哲學家的個人經(jīng)歷、人生態(tài)度、師承關系乃致知識結構，對他的哲學理論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就拿馬克思和恩格斯來說吧，他們在創(chuàng)立馬克思主義哲學時，似乎有某種分工，這種分工與他們個人的理論興趣和知識結構不無關系，馬克思的研究偏重于社會歷史方面，而恩格斯則由于自己通曉當時的自然科學和軍事知識，把自己理論研究的重點放在自然辯證法和軍事籌證法方面。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中，哲學與哲學家個性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現(xiàn)代哲學學說紛呈，派別林立，哲學內部的分工也越來越細。如本世紀相繼出現(xiàn)了精神哲學（這不是黑格爾意義上的精神哲學）、行為哲學、語言哲學、科學哲學等哲學分支。這些哲學分支的出現(xiàn)每每與哲學家的知識結構有關。研究語言哲學和科學哲學的哲學家每每是語言學家（如喬姆斯基和卡茲）、科學史家和科學家（如庫恩、勞丹、邦格），而研究精神哲學的哲學家常常是心理學家和行為科學家。現(xiàn)代的哲學家不是，而且也不可能象過去的哲學家那樣成為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如果他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大概不會有多大的造就。因為現(xiàn)代社會處于信息劇增的時期，一個人要想掌握一切就等于什么都不能把握，這就迫使哲學家們也要去選擇一些專門的領域。從這樣的意義上講，現(xiàn)在許許多多哲學分支的出現(xiàn)乃是一種必然現(xiàn)象，是思想進步的標志。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時代的發(fā)展決定了哲學的發(fā)展。

至于哲學與哲學家人生經(jīng)驗的關系，我們可以從一切人生哲學中看出來。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中，幾乎一切人生哲學都與哲學家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唯意志論和存在主義是這方面的典型。尼采哲學是一種變態(tài)心理的產(chǎn)物。家庭的不幸、病痛的折磨、愛情的挫折，使他帶著不同于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十九世紀末的德國社會，他的理論可以說是對個人不幸的抗議，他把這種不幸歸因于社會，因此，他對個人不幸的抗議必然表現(xiàn)為對社會的抗議。存在主義哲學家基爾凱郭爾、海德格爾、薩特、伽繆的理論也都包含他們個人的人生體驗。薩特加入過戰(zhàn)俘的隊伍，深深體會過現(xiàn)代社會給人帶來的不幸，他的不幸是社會造成的，他的理論表現(xiàn)了法國二戰(zhàn)期間一整代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心理。所以我們說，沒有他所處的那種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也便沒有他那種獨特的哲學。這一點也說明，哲學與哲學家人生經(jīng)驗的關系是哲學與時代的關系的一種曲折表現(xiàn)一哲學家是時代塑造的。誠如叔本華所言，人、不同于一般動物只生存在現(xiàn)在，人類有理想，靠著它，由檢討過去而瞻顧未來。哲學并不等于常識，也不是現(xiàn)實的附庸，不是關于世界的粗淺的浮面觀念。就抽象程度而言，哲學毋寧是與現(xiàn)實相距最遠的學科，但這絲毫不意味著哲學可以脫離現(xiàn)實。恰恰相反，哲學總是以抽象的理論形態(tài)出現(xiàn)，它使用的概念越抽象，它包含的內容越模柳，越具有不確定性，而它的覆蓋面也隨之越廣闊。僅從這一點，就可以說，哲學包涵生活的全部豐富性。

正因為哲學離不開時代，所以它要傾聽時代的呼聲，反映時代的要求，表現(xiàn)時代的風貌。就哲學家是由特定的時代塑造而言，就哲學的重大問題產(chǎn)生于特定的時代而言時代決定哲學，哲學反映時代。下面我想就這個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

二

哲學家站得高看得遠，之所以這樣，就在于哲學家并不只是簡簡單單地充當社會附庸，而是在充分研究他所處時代的同時不斷地超越他所處的時代。整個西方哲學史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哲學家只有超越他的時代才能透視他的時代。這就好比我們看一幢房子，如果我們只在這間房子里面看，我門是不可能充分了解這幢房子的，要了解這幢房子的全貌，我們既要把房子里面弄清楚，又要超出這幢房子站在這幢房子之外。維特根斯坦說過，我們要給世界劃定界限就得站在這個世界之外，他講的正是這個道理。同樣，哲學家既要置身于他所處的時代里充分了解他的時代，又要站在他的時代之外來了解他的時代。哥德爾（Godel，著名數(shù)學家、邏輯學家）不完全性定理的哲學意義恐怕就在這里。哥德爾認為，任何系統(tǒng)中都有一個因素不能為這個系統(tǒng)本身所說明。換句話說，一個系統(tǒng)要借這個系統(tǒng)之外的東西才能獲得充分的說明。如果把哥德爾的這個定理加以哲學的抽象，那么，我們可以說超越性是人類認識的根本特征，因而也是哲學認識的根本特征。

具體地說，哲學時代的超越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首先，哲學具有預見性，因此，它是指向未來的。例如近代科學的原子論早在古希臘的德漠克里特那里就以哲學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培根和狄德羅也曾以哲學的方式指出了分子的存在。達爾文的進化論已經(jīng)獲得了廣泛的接受，但是，古希臘哲學家和以后的許多哲學家都表述過生物進化的思想，如阿那克西曼德曾說人是從魚變來的。正由于古希臘哲李包含著許多天才的猜測，馬克思才說它其有全面發(fā)展的萌芽。

大家都知道幾年前出現(xiàn)的生物全息律理論。按照這種理論，一片樹葉反映了一棵樹的基本特征。拿人來說，人體的每一部位反映了人體的基本面貌。因此，醫(yī)學可以按這種理論來為病人治病。比如，醫(yī)生可以根據(jù)手上的信息來判斷身體的其他部位是否患病。令我們感興趣的是，萊布尼茲的單子論實際上也表述了這樣的思想。萊爾尼茲認為整個宇宙是由單子構成的，每個單子就象一面鏡子反映了宇宙的面貌，如果把這種理論用于人體，我們自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人體是由單子構成的，每個構成人體的單子也反映了整個人體的面貌。

以上事實無可辯駁地表明，哲學可以超出自己的時代提出一些預設性的東西，這些預設性的東西往往能啟迪人們的思維，開闊人們的眼界。如果說沒有假設就沒有現(xiàn)代科學，那么，哲學家提出一些大膽的假設將有助于科學的進步。

其次，哲學的超越性還表現(xiàn)在它的理想性。理想以超越現(xiàn)實為特征，它是人類不滿足于現(xiàn)狀的一種表現(xiàn)。如果人們都滿足于現(xiàn)狀，社會就不會發(fā)展，時代就不會進步。因此，我們要提倡人們樹立自己的理想，因為理想給人以希望，使人們的奮斗具有方向性，從而減少盲目性。思想家常常喜歡建立的一種精神王國或為人類繪制各種各樣的理想藍圖。柏拉圖的理想國，培根的新大西島和馬克思所設想的我們正在為之奮斗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都是人類追求理想性的表現(xiàn)。從本質上說，人即是理想性的存在，他能以超前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看待自己所生活的社會，因此，人不僅能從現(xiàn)在去看將來，而且能從將來看現(xiàn)在。對哲學家來說，未來向我們開敞著，它展示出的各種可能性不僅規(guī)定著人的現(xiàn)實生活目標，而且規(guī)定了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所以只要哲學關心人和人的未來，它就必須為人類提供各種盡可能完滿的預設。有了這些預設，人類才得以叫確自己的生活道路和人生目的。從這種意義上講，哲學家乃是人類前途的設計師。

最后，哲學的超越性表現(xiàn)在它總是力圖從常識中超拔出來。一方面，任何一種哲學都有自身獨特的語言，這種語言的抽象性決定它只能潛入意識的底層，而不能停留于生活的浮面現(xiàn)象。就抽象程度而言，哲學語言無疑是遠離常識的語言，它所表現(xiàn)的沉甸甸的思想是日常語言無法容納的。盡管哲學離不開詩意的激情，但哲學語言是其他語言無法替代的，因此，一種哲學體系首先是一種自律的語言體系。離開這樣的體系，哲學思想必然喪失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如果說平靜不波的思想只能訴諸平靜不波的語言，那么，哲學的生命必然與深沉的語言共始終。另一方面，哲學是不計功利的，它撇開了生活的個別因素而專注于世界的普遍實質。它既不是一堆了無生氣的概念木乃伊，也不是現(xiàn)成的實用工具。它對社會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并且要通過各種中間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出來。它可以滿足人的精神需求，但不能滿足人的物質欲望。如果以急功近利的眼光去看待哲學，那只能把哲學降低為常識。從認識論上講，哲學首先是一種思維體操，它的功用不在于能給我們帶來多少物質利益而在于給我們的思維提供了鍛煉的場所。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心正為名利所占據(jù)，而不愿進行沉思和默想。當外在世界的喧囂打破了內心世界的寧靜，我們深沉的哲學思考就面臨著沉淪的危險，因此，我們今天強調哲學的超越性就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