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認(rèn)筆記本和筆都在我的袋子里后，像一根木頭流入洪水中一樣，隨著人潮涌入劇院。收費人把錢幣收走后，我便被人潮推擠著往前走，直到和前面的一大群觀眾擠在一起再也無法動彈。我在心中默默祈求上帝不要讓這座劇院失火或者倒塌，要不然我們這些人一定像兔子被困在陷阱里一樣，怎么逃都逃不掉。
環(huán)球劇院的舞臺有十碼高，寬度也是一樣。舞臺的地板上綴滿了燈芯草，后方有兩條用幕布遮起來的通道，通道之間留有一處同樣用幕布遮蔽的空間。舞臺上方是一個小包廂，再上方就是茅草做成的天花板，恰好遮住了舞臺的后半部。
一個小販提著籃子，里頭裝著水果和用皮袋子盛的啤酒，在人群里四處穿梭叫賣。嘈雜的說話聲和人們相互推擠而散發(fā)出的體味不斷地襲來，直到一個喇叭手突然出現(xiàn)在舞臺上方的小包廂里并開始一段華麗的吹奏，鬧哄哄的聲音還是沒有平息的跡象。接著有兩個穿著皮衣戴著頭盔的人走上舞臺，可觀眾們還是吵個不停。
剛開始我以為這兩個人上臺是為了制止觀眾繼續(xù)喧鬧——或者是來清查像我這樣的剽竊者的。一想到這里我趕緊把筆記本和筆收進我的口袋。當(dāng)人們的喧鬧聲逐漸平息，我終于可以聽清那兩個人的聲音了，原來他們就是這部戲的演員!
“你今晚的守夜工作還平靜嗎?”其中一個開始說話。
“連只耗子都沒出現(xiàn)�！绷硗庖粋�人扯著大嗓門兒回答。
“好的，晚安!如果你遇見和我一同值班的霍拉旭和馬賽勒斯，就請他們快一點兒�！�
我趕緊慌張地拿出筆和筆記本。法肯納吩咐過我，一定要把每個字都記下來。另外兩個人又上場了，我開始記下他們的臺詞：
要完成這項工作顯然不像在約克郡記錄牧師的布道稿那么簡單。臺上的演員說話像連珠炮一樣快，好像在擔(dān)心如果他們說得不流利不通順，臺下的觀眾就會罵出臟話來。話說回來，觀眾們也的確常常這么做。
我碰到的最大困難不是臺上的演員話說得太快，而是不知道怎么區(qū)分不同的說話者。我只能想到為每個人編號這個方法，但很快這些號碼就全部混在一起，我沒辦法記起來哪個號碼代表哪個演員。當(dāng)一連有六個新的人物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我的心簡直要沉到地去了。
又過了一陣子，我終于可以慢慢地分辨出幾個主要的角色了，并且可以依次把他們的臺詞記下來，但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我開始覺得那些人并不是在臺上演戲的演員，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為我展現(xiàn)他們真實的故事。
貝斯先生曾經(jīng)告訴我因為很多人認(rèn)為演員是一個拋頭露面的職業(yè)，所以法律禁止女人在舞臺上演出。舞臺上所有的女性角色事實上都是由男人或男孩扮演的。我一點兒都看不出來這部劇里的女人其實都是男人，王后和奧菲麗亞看起來是那么真實。我甚至覺得這個奧菲麗亞楚楚動人呢。我被這部戲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忘記了自己記臺詞的任務(wù)，而是專注地期待著這些演員接下來要說的話、演出的劇情。
當(dāng)哈姆雷特父王的鬼魂出現(xiàn)在小包廂里向哈姆雷特招手的時候，我緊張地屏住呼吸，甚至還打了個冷戰(zhàn)，但我的手仍然一刻不停地記錄著臺詞。當(dāng)哈姆雷特用劍刺穿布簾，殺死波洛涅斯的時候，我再也不覺得自己正置身于嘈雜不休、氣味難聞的人群中，而像是已經(jīng)身處丹麥國王的城堡里了。
這時候我已經(jīng)把任務(wù)拋到九霄云外了，我只關(guān)心哈姆雷特到底會不會為他的父王報仇。我很想大聲喊出來，告訴他不要再猶豫不決了，應(yīng)該趕緊行動，做該做的事。但我也明白為什么他遲遲無法下手。我知道人們面對一連串發(fā)生的事件時，經(jīng)常會感到無能為力，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
有時，舞臺上的演員會說一連串長長的臺詞而沒有做太多動作，這個時候我就會猛然想起自己的任務(wù)，趕快開始速記。但后來我還是被劇情深深吸引，完全忘記外在的世界，忘記我還要面對在外面等著我的法肯納。
從哈姆雷特和雷歐提斯決斗直到哈姆雷特被刺死的這段劇情，我想自己連十行文字都沒記下來。劇情進行到最后，我成功地記下了最后幾句對白，但比起我漏掉的部分，這幾句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我走進劇院的時候一直害怕有人會逮到我在記臺詞，但當(dāng)我要離開劇院時，卻害怕我因為沒有把每一個字都記下來而受到責(zé)罰。前一個顧慮顯然是多余的，因為不論是觀眾還是臺上的演員，都沒有人注意到我在底下偷偷地記錄。
法肯納可不是省油的燈，他不會輕易地受我哄騙。我在劇院里停留了一會兒，試圖想出解決的辦法。我可以跟法肯納謊報說我已經(jīng)把每個字都記下來了，反正早在孤兒院時我就學(xué)會了如何說謊。在布萊特醫(yī)生那兒當(dāng)學(xué)徒后，我說謊的功夫更加高明了。反正法肯納一定看不懂我寫的速記符號。
但是最后，我意識到要把整部劇改寫成一般的文字，劇中的破綻就會像學(xué)徒衣服上的補丁一樣明顯，要把那些破洞完整地補好可不是我這三腳貓的功夫可以做到的。
這可怎么辦才好?我得趕緊想出一些合理的借口來解釋我的失職。觀眾都已經(jīng)快走光了，過不了幾分鐘，我就會像逗熊游戲里那只沒有牙齒的熊一樣被獨自留在這里，等著“獵狗”把我撕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