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文匯報“筆會”欄目的年度選集,編輯部從2017年度的欄目文章中選取五十篇各種風(fēng)格的散文,按內(nèi)容編成五輯,有有懷念故人,有描繪日常,有旅行觀感,題材多樣,風(fēng)格各異,稱得上是當(dāng)代散文的一個極好樣本。
“筆會”作為歷史悠久的副刊,所刊之文,既有濃厚的書卷氣,又不排斥日常生活的煙火氣,形成獨有的風(fēng)格。筆會文章多次被中考、高考選作考題,其文集非常適合作為學(xué)生習(xí)作的范文。
本書特邀中國*美圖書評委周晨先生設(shè)計,以冷冰川先生的畫作封面,裸輯裝訂,典雅又別致。
筆會是文匯報副刊,創(chuàng)刊于1946年,柯靈取名,錢鐘書題簽,發(fā)展到現(xiàn)在,成為一個具有歷史積淀的副刊品牌,聚集過堪稱“國士”的一批文化人。從1996年起,“筆會文粹”每年出版一本,已成為眾多文學(xué)愛好者的收藏。
輯一
莫言:朗讀與吶喊
畢飛宇:詩歌史上最漫長的一場雨
黃永玉:水、茶葉和紫砂壺
駱玉明:舊作往事
蔡小容:馬純上先生的房間
張憲光:張岱晚年的日常生活
劉曉蕾:《紅樓夢》和《金瓶梅》的吃貨指南
孟暉:燈花眉黛付多情
韓羽:灶王爺?shù)哪樧V
傅月庵:吃什么都會想起從前
輯二
楊絳:幼年往事(外一篇)
王安憶:她多么愛生活,愛得太多太多
沈蕓:老派
朱正琳:多一個字也不肯說的周有光
白謙慎:王弘之老師
裘小龍:葉芝的詩與楊憲益先生
鄭重:三十六年前的細(xì)節(jié)
韓天衡:幽默 仁心 才情
田洪敏:紀(jì)念H先生
李娟:擅于到來的人和擅于離別的人
輯三
遲子建:水銀花開的夜晚
韓秀:紅狐貍
舒飛廉:甜如蜜
鮑爾金娜:子不語三條杠
甫躍輝:枇杷樹
裘山山:顏值這回事
王瑢:蘿卜翠,玻璃脆
邵穎華:年味兒
陳思呈:沒病的人是無知的
曉寒:陽光堆在犁鏵上
輯四
孫郁:世情與遠(yuǎn)思
汪丁。浩毡槟w淺時代的閱讀方式
傅杰:朱正?周有光?數(shù)字
林行止:“榮譽羊皮”效應(yīng)
梁永安:女性的《敦刻爾克》
胡曉明:年畫與中國美學(xué)精神
曹景行:從手抄書談起
陳村:它不僅僅是通俗文學(xué)
李皖:口袋里裝滿天塌不怕的死性?
詹丹:人生觀和人“死”觀的教育
輯五
馮驥才:泡在水里的威尼斯
葉兆言:一個南京人眼里的西湖
孫小寧:法隆寺與柿
小轉(zhuǎn)鈴:走路
路明:小鎮(zhèn)出來的孩子
張翎:那些年,學(xué)外語的那些事兒
華子:十年追夢
吳非:鐵匠和理發(fā)師
李戎:外來人的成年禮
鄭海歌:虎丘路50號的記憶
楊絳:幼年往事
我三四歲的時候,家住(北京)東城,房主是很闊氣的旗人,我常跟著媽媽去看看那家的大奶奶、二奶奶。她們家就像《紅樓夢》里的景象,只是《紅樓夢》里沒有滿地的哈叭狗。我怕狗,挨著媽媽坐在炕上,不敢下地。不過她們家的哈叭狗不咬人。
后來我爸爸當(dāng)了北京京師檢察廳長,檢察廳在西城,我家就搬到東斜街25號,房東是程璧。房子不小,前后兩個寬暢的四合院。
門房是臧明,他和一個小廝同住門口一間屋里,里面是一只大炕,可以睡不止兩個人呢。
我爸爸上班坐馬車。我家有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車,一匹馬,兩個馬夫。大馬夫趕車,小馬夫是大馬夫的下手,只管洗馬、刷馬、喂馬、遛馬。兩個馬夫同住后門口一間小小的屋里,旁邊就是馬房。前面院子里晾著四個匾:兩匾干草。兩匾黑豆。我看馬吃草吃豆吃得很香,偷偷兒抓了一把黑豆嘗嘗,不料黑豆是苦的,忙又偷偷兒放還原處。
前門不大,后門是馬車出進的門,是很大的一扇紅門,門上又開一個小門,下人出入都走這小門,不走前門。我平時也只在前院玩,很少到后面去。
前院有五間北屋,五間南屋。北屋、南屋完全是對稱的。北屋東頭是兩間臥房,西頭又是一間臥房,中間是一間很大的客廳。我黑地里不敢過那間大客廳,害怕。
媽媽很忙,成天前前后后、忙這忙那。有一晚,她特地到我和三姐同睡的臥房來看看我們。三姐和我不睡一頭。我睡在她腳頭。我們要好的時候,彼此拉拉直褲腳;不要好的時候,我就故意把她的腳露在外邊。我人短,我的腳總歸是安全的。姐姐也難得和我吵架。有一次媽媽睡前來看看我,媽媽掀開被子,只見我褲腳扎得緊緊的,褲腿扎在襪筒里,褲子緊緊地扎在衣服外。衣服上有兩個口袋,一個口袋里塞著一個鼓鼓的皮球;另一個口袋里是滿滿一口袋碎玻璃,紅的、綠的、黃的……各色的都有。媽媽解開衣服,發(fā)現(xiàn)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媽媽問三姐,碎玻璃有什么好玩。三姐說:“照著看天的,紅玻璃里看紅天,綠玻璃里看綠天。”媽媽把皮球放在我床頭,碎玻璃全給扔了。吩咐三姐告訴我,以后別再把皮球、碎玻璃裝在口袋里。我很聽話,以后不再把衣服那么緊的結(jié)成一串,也不把玩意兒都裝在口袋里了。
北屋有一間廂房,是我們的吃飯間,有電話,我爬上凳子,可以給同學(xué)打電話,講講私房話。例如“我跟你好,不跟誰誰誰好”(什么人不記得了)?块T口,有一張兩抽屜桌子,臧明戴著一副銅邊眼鏡記賬。我非常羨慕臧明戴著眼鏡記賬,心中暗想,我長大了,也要戴著眼鏡,坐在書桌前,記事。
我現(xiàn)在寫作,總想到小時候羨慕臧明寫賬,覺得實現(xiàn)了小時候的愿望。
我家搬到東斜街,開始只住一家,南屋沒人住,我家也天天打掃,我和姐姐常到空屋里去玩。
不久,我堂姐的姨父姨母也到北京來了,就住了那五間南屋。姨父是教育部次長袁觀瀾(字希濤)。我家門口有兩個門牌:一邊是無錫楊寓,一邊是寶山袁寓。
我爸爸因為姨父姨母不是親的,姨母稱袁大阿姨。姨父稱袁老伯。
我大弟弟出生上海,現(xiàn)在的淮海路曾稱霞飛路,以前又稱寶昌路,所以取名寶昌。小弟弟杭州出生,家住保俶塔附近,所以取名保俶。保俶斷奶后奶媽走了。他自己會走路了。一天他跑到袁家去,對袁老伯說:“袁老伯,你也姓老虎,我也姓老虎,爸爸也姓老虎,媽媽也姓老虎!痹喜婷睿^來問我爸爸。爸爸想了一想,明白了,他對袁老伯說:“你和我同庚吧?我們夫妻都屬虎,這孩子也屬虎。”袁老伯聽了大笑。我們兩家很親密。
袁大阿姨能推拿,這是她的傳家本領(lǐng),傳女不傳男。我家孩子病了,袁大阿姨過來推拿一下,就沒事了。我媽媽也學(xué)會了幾招,如“提背筋”,孩子肚子痛,背筋必漲粗,提幾下,通了大便,病就好了。
我和三姐姐常到袁家去玩。袁大阿姨臥房里,近門口處,掛一張照相,我知道那是袁世莊姐姐的相片,她在外國讀書,要三年后才能回來。我總覺得三年好長啊,常代袁大阿姨想女兒。世莊姐姐的妹妹是世芳姐姐,她身體不好,不上學(xué)。三姐學(xué);丶,總和她同出同進。我老跟在背后,世芳姐姐吃了糖或陳皮梅,包糖或陳皮梅的紙隨手一扔,我常偷偷撿了舔舔,知道她吃了什么。她有時也給三姐姐吃。我只遠(yuǎn)遠(yuǎn)跟著,她們不屑理我這小東西。
那時我在甘石橋大醬坊胡同、小醬坊胡同拐彎處的“第一蒙養(yǎng)院”上學(xué),上學(xué)前班。三姐姐上小學(xué)。我學(xué)前班畢業(yè),得了我生平第一張文憑。我很得意,交媽媽收藏。三姐姐也初小畢業(yè)了。我們姐妹都到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附屬小學(xué)讀書,袁大阿姨稱“附屬里”。
不久后,袁家要娶新嫂嫂了。我從不知道袁家還有個兒子,沒有兒子,娶什么嫂嫂呢。這是三姐姐告訴我的。我的好朋友孫燕華和我兩個陪新娘子。新娘子左等右等沒等到,大家就先吃喜酒了。吃完喜酒,孫燕華就和她家?guī)艿艿年皨尰貙O家了。
我吃完喜酒,大發(fā)胃病。我的胃病是一個粗心的中醫(yī)大夫失誤造成的。他把“厘”寫成“分”。他開的藥是黃柏。我媽媽請他為我開點清火的藥,因為愛生癤,嘴角愛生“熱瘡”。這中醫(yī)把六厘黃柏寫成六分黃柏。我記得媽媽用糖湯拌成桂圓核兒大小的丸子,吞一個團子,喝一勺糖湯。我因為是媽媽親自喂,乖極了,雖然很苦,我吞下一個又一個很苦的小團子,沒嫌苦。但從此得了胃病,我的胃至今還是我全身的薄弱環(huán)節(jié)。
吃完酒席,大家散了,我大發(fā)胃病,廚房里為我炒了很燙的鹽,讓我渥在心口。大家睡了,我因為胃痛還沒睡著。忽聽得各、各、各的皮鞋聲,是新郎新娘回來了,我聽見臧明特地進來,一口蘇北口音告訴爸爸(臧明稱“老爺”):“新娘子穿的是白的洋鞋子!毖笮右褖蜓,又是白的,新娘該穿紅鞋啊,卻是白的,真“洋”得出奇了!
第二天早上,我胃也不痛了,我學(xué)著臧明的腔調(diào)告訴了三姐姐,我們倆立即到袁家去看新嫂嫂。新嫂嫂玉立亭亭,面貌美極了,我和三姐姐都迷上了。我媽媽怕我們?nèi)ゴ驍_,不許我們老去看新嫂嫂。新嫂嫂卻很會做人,哄我們一起造一條一尺寬的小路通到月洞門。月洞門外是程璧家的荒園,我和姐姐常去玩的。
一尺寬的小路剛造完,我家“回南”了,袁家也同路回南,但是我們兩家在火車上不在一處。
到了天津的旅館里,我們只知道袁家也住這旅館,我家住的是便宜的房間,袁家卻不知在哪里。新嫂嫂就此不見了。
我媽媽的家具,隨著我們家搬遷。媽媽衣櫥里,我的第一張文憑已扔掉了,但是新嫂嫂和新郎的照相,有一本書那么大小,貼在硬紙上的,仍在原處。我常常開了媽媽衣櫥的門,拿出新嫂嫂和新郎的照片,看了又看,因為我老想念我的“新嫂嫂”。我閉上眼,還能看見她。她是我幼年往事里的一顆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