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長篇小說代表作,《貓城記》是一部幻想小說,飛機墜毀在火星,“我”誤入火星上最古的國“貓城”,結識了形形色色的貓人:身兼大地主、政客、詩人、軍官的大蝎,世事洞明而敷衍的小蝎,只搶迷葉與婦女的貓兵,守著八個小妾的公使太太,殺人不犯法的外國人,打老師的學生,賣文物的學者,起哄為業(yè)的黨棍,搶著投降的軍閥……一聲炮響,繁華落盡。
“人民藝術家”老舍代表作,生平唯*幻想小說杰作,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彼得·漢德克盛贊,
依據(jù)初版逐字校訂,完整呈現(xiàn)!收入自序、新序及《我怎樣寫〈貓城記〉》。
精編精校無障礙閱讀。
我向來不給自己的作品寫序。怕麻煩。很立得住的一個理由。還有呢,要說的話已都在書中說了,何必再絮絮叨叨?再說,夸獎自己吧,不好;咒罵自己吧,更合不著。莫若不言不語,隨它去。
此次現(xiàn)代書局囑令給《貓城記》作序,天大的難題!引證莎士比亞需要翻書,記性向來不強。自道身世說起來管保又臭又長,因為一肚子倒有半肚子牢騷,哭哭啼啼也不像個樣子——本來長得就不十分體面。怎辦?
好吧,這么說,《貓城記》是個噩夢。為什么寫它?最大的原因——吃多了?墒菍懙煤懿诲e,因為二姐和外甥都向我伸大拇指,雖然我自己還有一點點不滿意。不很幽默。但是吃多了大笑,震破肚皮還怎再吃?不滿意,可也無法。人不為面包而生。是的,火腿面包其庶幾乎?
二姐嫌它太悲觀,我告訴她,貓人是貓人,與我們不相干,管它悲觀不悲觀。二姐點頭不已。
外甥問我是哪一派的寫家?屬于哪一階級?代表哪種人講話?是否脊椎動物?得了多少稿費?我給他買了十斤蘋果,堵上他的嘴。他不再問,我樂得去睡大覺。夢中倘有所見,也許還能寫本“狗城記”。是為序。
年月日,剛睡醒,不大記得。
老舍,1899年出生,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北京人。曾任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等職,獲“人民藝術家”稱號。1966年于北京去世。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貓城記》《離婚》、中篇小說《我這一輩子》、短篇小說《月牙兒》《微神》《斷魂槍》、劇本《茶館》《龍須溝》等。
自序
新序
貓城記
我怎樣寫《貓城記》
飛機是碎了。
我的朋友——自幼和我同學:這次為我開了半個多月的飛機——連一塊整骨也沒留下!
我自己呢,也許還活著呢?我怎能沒死?神仙大概知道。我顧不及傷心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火星。按著我的亡友的計算,在飛機出險以前,我們確是已進了火星的氣圈。那么,我是已落在火星上了?假如真是這樣,我的朋友的靈魂可以自安了:第一個在火星上的中國人,死得值!但是,這“到底”是哪里?我只好“相信”它是火星吧。不是也得是,因為我無從證明它的是與不是。自然從天文上可以斷定這是哪個星球。可憐,我對于天文的知識正如對古代埃及文字,一點也不懂!我的朋友可以毫不遲疑地指示我,但是他,他……噢!我的好友,與我自幼同學的好友!
飛機是碎了。我將怎樣回到地球上去?不敢想!只有身上的衣裳——碎得像些掛著的干菠菜——和肚子里的干糧。不要說回去的計劃,就是怎樣在這里活著,也不敢想啊!言語不通,地方不認識,火星上到底有與人類相似的動物沒有?問題多得像……就不想吧;“火星上的漂流者”,還不足以自慰么?使憂慮減去勇敢是多么不上算的事!
這自然是追想當時的情形。在當時,腦子已震昏。震昏的腦子也許會發(fā)生許多不相連貫的思念,已經(jīng)都想不起了,只有這些——怎樣回去,和怎樣活著——似乎在腦子完全清醒之后還記得很真切,像被海潮打上岸來的兩塊木板,船已全沉了。
我清醒過來。第一件事是設法把我的朋友,那一堆骨肉,埋葬起來。那只飛機,我連看它也不敢看。它也是我的好友,它將我們倆運到這里來,忠誠的機器!朋友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我覺得他們倆的不幸好像都是我的過錯!兩個有本事的倒都死了,只留下我這個沒能力的,傻子偏有福氣,多么難堪的自慰!我覺得我能只手埋葬我的同學,但是我一定不能把飛機也掩埋了,所以我不敢看它。
我應當先去挖坑,但是我沒有去挖,只呆呆地看著四外,從淚中看著四外。我為什么不抱著那團骨肉痛哭一場?我為什么不立刻去掘地?在一種如夢方醒的狀態(tài)中,有許多舉動是我自己不能負責的,現(xiàn)在想來,這或者是最近情理的解釋與自恕。
我呆呆地看著四外。奇怪,那時我所看見的我記得清楚極了,無論什么時候我一閉眼,便能又看見那些景物,帶著顏色立在我的面前,就是顏色相交處的影線也都很清楚。只有這個與我幼時初次隨著母親去祭掃父親的墳墓時的景象是我終身忘不了的兩張圖畫。
我說不上來我特別注意到什么,我給四圍的一切以均等的“不關切的注意”,假如這話能有點意義。我好像雨中的小樹,任憑雨點往我身上落,落上一點,葉兒便動一動。
我看見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陰天,這是一種灰色的空氣。陽光不能算不強,因為我覺得很熱,但是它的熱力并不與光亮作正比,熱自管熱,并沒有奪目的光華。我似乎能摸到四圍的厚重,熱,密,沉悶的灰氣。也不是有塵土,遠處的東西看得很清楚,決不像有風沙。陽光好像在這灰中折減了,而后散勻,所以處處是灰的,處處還有亮,一種銀灰的宇宙。中國北方在夏旱的時候,天上浮著層沒作用的灰云,把陽光遮減了一些,可是溫度還是極高,便有點與此地相似,不過此地的灰氣更暗淡一些,更低重一些,那灰重的云好像緊貼著我的臉。豆腐房在夜間儲滿了熱氣,只有一盞油燈在熱氣中散著點鬼光,便是這個宇宙的雛形。這種空氣使我覺著不自在。遠處有些小山,也是灰色的,比天空更深一些,因為不是沒有陽光,小山上是灰里帶著些淡紅,好像野鴿脖子上的彩閃。
灰色的國!我記得我這樣想,雖然我那時并不知道那里有國家沒有。
從遠處收回眼光,我看見一片平原,灰的!沒有樹,沒有房子,沒有田地,平,平,平得討厭。地上有草,都擦著地皮長著,葉子很大,可是沒有豎立的梗子。土脈不見得不肥美,我想,為什么不種地呢?
離我不遠,飛起幾只鷹似的鳥,灰的,只有尾巴是白的。這幾點白的尾巴給這全灰的宇宙一點變化,可是并不減少那慘淡蒸郁的氣象,好像在陰苦的天空中飛著幾片紙錢!
鷹鳥向我這邊飛過來。看著看著,我心中忽然一動,它們看見了我的朋友,那堆……遠處又飛起來幾只。我急了,本能地向地下找,沒有鐵鍬,連根木棍也沒有!不能不求救于那只飛機了;有根鐵棍也可以慢慢地挖一個坑。但是,鳥已經(jīng)在我頭上盤旋了。我不顧得再看,可是我覺得出它們是越飛越低,它們的啼聲,一種長而尖苦的啼聲,是就在我的頭上。顧不得細找,我便扯住飛機的一塊,也說不清是哪一部分,瘋了似的往下扯。鳥兒下來一只。我拼命地喊了一聲。它的硬翅顫了幾顫,兩腿已將落地,白尾巴一勾,又飛起去了。這個飛起去了,又來了兩三只,都像喜鵲得住些食物那樣叫著;上面那些只的啼聲更長了,好像哀求下面的等它們一等;末了,“扎”的一聲全下來了。我扯那飛機,手心黏了,一定是流了血,可是不覺得疼。扯,扯,扯,沒用!我撲過它們去,用腳踢,喊著。它們伸開翅膀向四外躲,但是沒有飛起去的意思。有一只已在那一堆……上啄了一口!我的眼前冒了紅光,我撲過它去,要用手抓它,只顧抓這只,其余的那些環(huán)攻上來了,我又亂踢起來。它們扎扎地叫,伸著硬翅往四處躲;只要我的腿一往回收,它們便紅著眼攻上來。而且攻上來之后,不愿再退,有意要啄我的腳了。
忽然我想起來:腰中有支手槍。我剛立定,要摸那支槍,什么時候來的?我前面,就離我有七八步遠,站著一群人,一眼我便看清,貓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