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有源頭活水來(總序)
溫亞軍
以網絡為主流傳播媒介的這個時代,文學所面臨的挑戰(zhàn)、創(chuàng)作的生長點以及得失,大家時常掛在嘴邊,卻無能為力。是的,我們對自己也是有提醒的,對文學的新動向應該進行反思,對其有一個清晰、全面的認識,并做出客觀的評價。比如對現實生活中矛盾的大膽觸及,注重塑造轉型期新的人物形象,區(qū)別與以往人物性格的重復,增加時代內容的融入,社會氣息的強化,平凡的人物性格等多樣性與更新趨勢方面,雖然不是為了迎合,但是否有所改觀?我們對網絡的沖擊除了接受,別無他法,可始終在安慰自己,紙質閱讀帶給人的精神愉悅,總好過徜徉在俗世里平庸瑣碎的紛紛擾擾。而清淺淡遠的生活,也終是熱愛生命的人殊途同歸的期冀。那好吧,我們還在堅持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這群人,最終發(fā)現希望值得等待,有些失望也值得經歷。
“銳勢力·中國當代作家小說集”是中國文史出版社推出的一套品牌圖書,在純文學日漸式微、圖書市場極其疲軟的今天,該社編輯全秋生謀篇布局、傾心打造,為致力于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力派作家提供一個展露成績的陣地。眾所周知,網絡橫行的此時,紙質閱讀的空間幾乎日漸稀薄,尤其文學作品,這是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作為責編,全秋生先生堅持純文學本心,堅守純文學出版平臺,他編輯這套叢書所面臨的各方壓力,未來市場的銷售難度有多大,我們是可以想象到的。但他還是冒著風險堅持下來,并且在選擇作者、書籍裝幀上更加嚴格、考究,使這套叢書日趨精致、高端大氣,符合大眾的品位。此舉于純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來說,無疑是一種福音。
“銳勢力叢書”第二輯中的這八位小說家,大多人我未曾謀面,但從各類刊物中讀過他們的作品。單從作品上來看,他們對小說文本的探索,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對小說藝術的追求,有較好的能力和把握,他們創(chuàng)作出了無愧于小說意義的文本?梢哉f,他們在小說領域各有千秋,而且,有些作家已經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陳斌先的小說從細微處著筆,藝術地再現了生活,具有很強的思想性和藝術性。收在這本集子里的七部小說,敘述的風格不盡相同,但就其故事背后所體現的大悲憫情懷,或娓娓道來,或抽絲剝繭,或深沉哲思,都飽含深情,包括作家采擷了一個又一個生動細節(jié),塑造的一系列鮮活的人物形象等,可以窺探出作家的藝術情懷和藝術探索。比如作者所寫的寒腔,是廬劇的一種唱腔,廬劇人的寒苦,水月、長生的掙扎、堅守和追求,尤其代表物質和當下世俗層面的句一廳與水月的精神對峙等,有了較深探索。《寒硯》寫老大的一次善意贈予,造成授受者精神的異化和掙扎!恫偈亍穼扄u菜攤主小昭的片刻游離所帶來的痛苦和掙扎,其故事背后呈現的面貌,值得深思。
王傳宏的中短篇小說大都聚焦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以冷峻而細密的筆觸描摹出他們的孤獨、焦慮與失望。她的小說有一種奇異的色彩,沉穩(wěn)而不安,動蕩而釋然。那些在時間的風塵中不斷掙扎的人們,被流水般的過去與夢魘般的現實牽扯著,在那團從他們的心靈深處升騰而起的霧靄里躑躅、徘徊著。而這一切,總是被王傳宏拿捏得恰如其分。王傳宏的文字極富張力,飽滿而冷寂,緊致而悠遠。里面既有不動聲色的平實,也有出人意料的絢爛。作者熱愛她筆下的人物,把這種熱愛隱藏在自己的文字之中,極富耐心地構筑起一個個小小的世界。這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造就了她作品特有的氣質,綿長而柔韌的文字中所涌動的奇光異彩。
曉秋以女性的眼光,對準她所生活的城市背景,對城市的歷史和生活的整體性做著追憶式的拆解和重構。她作品里的各色人物,如時光一般緩慢,他們的心境也如緩慢流淌的河水,在沸騰的時代背景下,再怎樣暗流洶涌,依然對生活抱著希望和美好的幻想。曉秋的作品注重城市的人與自然、人與歷史、人與時間、人與地域的關系,將人的行動放置在闊大的文化視野中加以審視,意境由此幽遠起來。她打量當下都市生活中的女性群體,她們的情感、婚姻、家庭,還有友誼,于濃密的生活質地中把握住了火候,于婚姻的煩瑣里寫出了練達,于微波細瀾的情誼里見著溫暖。
葉煒的小說創(chuàng)作努力拓展鄉(xiāng)土文學的書寫空間,重新反思人與土地的關系變化,其鄉(xiāng)土敘事聚焦一個區(qū)域、一個村落和區(qū)域文化特質,呈現出獨具個性的鄉(xiāng)土書寫立場和姿勢。同時,葉煒的鄉(xiāng)土小說以全景式觀照和“非道德”視角審視兩種方式書寫民族心靈史,在人與土地關系的視野中發(fā)掘和表達鄉(xiāng)土中國的精神存在。如何在鄉(xiāng)土的視野中去探索鄉(xiāng)土中國更多的書寫方式與路徑,是葉煒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
趙劍云的創(chuàng)作純真而又深刻,她的小說關注更多的是平凡人物和普通人的生活,人物很現實,事跡很平實,卻以一顆悲憫之心體察生命,由此實現了對命運及時間之河中的存在之思。趙劍云在自己的小說中,強化了日常生活中的溫暖和愛意。她擅寫感情,尤其是愛情,她從女性視角出發(fā),敘述當下中國人的家庭、婚姻和情感生活,追隨著人物波瀾起伏的情感,探尋人物或柔軟或幽暗的內心世界。她細致溫婉地表達了對于中國社會精神情感狀態(tài)諸多缺失元素的關注,例如情感的隔膜、親情的淡漠、友情的缺失等等。趙劍云習慣書寫杯水的微瀾,小事之光,生活生命中那些纖細的、毫發(fā)的溫度,以及由這溫度而影響到的內心,趙劍云構建的是一個有著毛茸茸質感的情感世界,她體察、審視著那些和青春相關的沖動、愛情和孤獨。
曹永出道就拓土開疆,構建自己的文學地域。他建造的野馬沖鎮(zhèn)和迎春社村,儼然已成他的地理標識。在這個相對閉塞的蠻荒世界,沒有常見的田園牧調,由于惡劣的自然條件和生存環(huán)境,處處展現出人類的懦弱與偏執(zhí)、無助與掙扎、粗野與兇殘,他們似乎永遠活在壓抑和焦慮之中。這片領土上居住的民眾,雖然活得像野獸般堅忍頑強,但生命的質地卻無比脆弱,隨時有可能被意外事故所折斷。曹永的小說語言樸拙,棱角分明,故事在推進過程中沒有多余的渲染,顯得干凈利落。他作品散發(fā)出力量的沖擊,以及讓人震顫的審美快感。感性的生活經歷和理性的社會思考,形成他獨特的寫作風格,也讓他在有限的敘事里,展示出無限的空間。
常芳的小說有厚重的文化思考,她有著溫婉的書寫姿態(tài),不動聲色的價值批判,在溫情與詩意的文字下,直面廣闊的世界。以中篇小說《一日三餐》《你在木星上有多重》《左青龍右白虎》為代表的市民生活系列小說,以中篇小說《紙環(huán)》《撒拉弗的翅膀》《冬天我們去南方》為代表的反映當下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小說,敏銳地捕捉現實與日常生活,呈現出人的本真存在以及與這個變化世界的復雜關系。以短篇小說《蝴蝶飛舞》《白色蝌蚪》《一只烏鴉口渴了》為代表的成長小說,在關于少年們成長的小小歡樂之外,更多的是呈現時代和命運的不可抗拒,以及少年們成長路上所背負的沉重和無助。
楊帆的作品試圖展示不同階層的個體在社會環(huán)境下的際遇,人的吃飯問題、安全感、幸福指數、情感與理想等等。楊帆近年偏于社會題材,在作品中繼續(xù)質疑、探討這些問題:經濟與文化、自然與社會是否可以脫離,科學、藝術能留給后代什么,在先進與傳統(tǒng)、個人與集體之間如何前行;房屋的功能是什么,不同階層的人能否相愛,人的物化與物的人化完成后人類將走向哪里等等。楊帆將本來沉重、嚴肅的命題簡約到用文字敘說來表達,然后再依靠文字的奇特功效“以小見大”,從而實現自己的文學表達目的。這一從具體到抽象、再通過抽象還原到具體的技巧,使得她的作品具有較大的擴張力和震撼力。
八位作家的中短篇小說在虛構能力、人性開掘上都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因為大家的共同堅守,使純小說領域的色彩更加豐富。大家都知道,小說是作家想象力的產物,小說的核心品質在任何時候都是復雜的,而不是簡單地表達一段生活經歷,或者說故事。這個時代,還在保持傳統(tǒng)閱讀的人們對小說解讀或多或少存在著一些偏差,甚至帶有些許鞭撻社會現象的期待和給予混濁呼吸以徹底顛覆的情緒,致使小說作品的負荷時常超重。再就是,越來越多的誘惑對作家本人的沖擊,致使某些作家很難沉靜下來,認真面對小說的意義去創(chuàng)作。加上一些讀者的誤讀,使一些作品奮不顧身地往“真實生活”上靠攏,有些作家越寫越現實,越來越缺乏想象力,使小說創(chuàng)作越來越沒有了難度,有些基本上就是現實生活的翻版,這顯然削弱了小說的實質意義。
一個作家的觀感、視角,也就是一個作家的價值判斷能力,或者異質性的經驗,是作家對生活不斷地闡釋,對生活的空間以及多變的外部環(huán)境做出充分的估計,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地加入自己的思想認識,啟發(fā)他人更加自覺地去發(fā)現生活中隱秘的一些事物,這應該才是我們創(chuàng)作小說的初衷。
愿與諸位共勉。
2019.11.28于京華
(作者系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得主)
王傳宏,女,江蘇東海人,現任教于上海海洋大學海洋文化與法律學院,上海市作協(xié)簽約作家。曾獲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主獎,2015、2016年上海市作協(xié)優(yōu)秀作品獎。著有長篇小說《誘惑》《疼痛》《我走了》,先后在《收獲》《上海文學》能刊物發(fā)表大量作品,其中中篇小說《謀殺》被改編拍攝成電影《春花開》,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