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人在此間,既是故事的落腳點,也是敘述的位置所在!恩缏埂贰蹲屛覀兪幤痣p槳》以不同的筆調,書寫在京城或扎根或漂泊的老中青三代人的愛恨糾葛;《人間》《郵差》則在南方故土上鋪開熱氣騰騰的或奇幻或逼真的俗世生活;《大宮女》以安格爾的經(jīng)典畫作,折射外賣小哥的疼痛掙扎與金色理想;《跟蹤》在黑色幽默的外殼下,剖開當代人看似光鮮的生活內部的壓抑苦悶;《廣州老鐵》和《我想要一條尾巴》,從網(wǎng)紅主播到考試搶手,追蹤當代城市青年的不同生存“指南”;《云朵》《落雨聲》,看似清新雅致的文風下,埋伏著對何以為愛的深刻拷問!度碎g》十故事,熱觀人間世。人間讓人無奈,也讓人執(zhí)迷和眷戀,眾生起舞弄影,終究何似在人間。
長期城鎮(zhèn)生活的積累,長期南方生活的滋潤,讓梁豪對北京這座城市的書寫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這種復雜的情緒在小說里會轉化為一種典型情緒,可以稱之為城鄉(xiāng)的“雙面”寫作。
梁豪的小說注重生活實感,描寫細膩體貼,尤其喜歡抓住細節(jié)來渲染氣氛,讓人物內心的苦痛變得尖銳而持久。如果持續(xù)不斷地書寫下去,不斷地豐富自己,也許會寫出《巴黎的秘密》那樣的經(jīng)典。
城鄉(xiāng)生活的雙面書寫
王 干
梁豪是一個90后作家,年齡其實并不重要,但是年齡問題體現(xiàn)出來的往往是時代的痕跡和歷史的記憶,對20多歲的梁豪來說,時代的痕跡和歷史的記憶其實不是特別清晰,他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縱深的歷史的跨度,而是空間的斷裂和延續(xù)。他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游走和徘徊以及因焦慮產生的莫名情緒,給我產生了很深的印象。
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大貢獻在于鄉(xiāng)土文學的書寫和繁榮。魯迅、茅盾、趙樹理、李劼人等都從不同的角度,對中國的農村進行了生動而深刻的描寫,留下豐富的財產,也為后人的寫作提供了可借鑒的優(yōu)質資源。當代文學是以“農村題材”的方式開啟鄉(xiāng)土文學的新紀元的,柳青、路遙自不待說,莫言、陳忠實、賈平凹、張煒等優(yōu)秀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都是為鄉(xiāng)土立傳的。連王蒙這樣以寫知識分子和干部見長的作家,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這邊風景》也是新疆背景的鄉(xiāng)土小說。梁豪的小說集《人間》里的部分作品也是從鄉(xiāng)村、從家族的故事出發(fā),讓不靠譜的叔叔這樣的人物登場,以他們的欲望滋生去折射一個在現(xiàn)代性沖擊下傳統(tǒng)的破裂和鄉(xiāng)村文明的崩塌。
對城市的書寫是近四十年來中國文學的一個重大主題。中國現(xiàn)代主義小說濫觴的20世紀80年代,其中有一個命題就是對城市的書寫,但由于當時城市化的進程剛剛開始,那時候的城市在小說家的筆下更多的是西方倫敦、紐約、巴黎的投影,情緒固然是迷惘或憤怒,但城市的框架依然是異域的,一些不成功的小說被稱為“偽現(xiàn)代派”,就是一些作家不適當?shù)匕盐鞣降那榫w裝在大集鎮(zhèn)一樣的小城青年身上。
到梁豪這里,中國城市化的建設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雖然城市的內核依然充滿鄉(xiāng)村的氣息,但城市本身與鄉(xiāng)村的沖突已經(jīng)蔓延到倫理上、價值上、心理上,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極佳資源。梁豪對城市的書寫并不是有意為之,或者追趕某種潮流,而是來自內心的波動和激蕩。長期城鎮(zhèn)生活的積累,長期南方生活的滋潤,讓他對北京這座城市的書寫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這種復雜的情緒在小說里會轉化為一種典型情緒,可以稱之為一種城鄉(xiāng)的“雙面”寫作。
對一個城市的書寫是現(xiàn)代小說常見的方式,19世紀40年代法國作家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就引起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關注,馬克思和恩格斯通過對《巴黎的秘密》的批評,提出了著名的“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人物”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三十年之后,法國盧昂出生的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出版,宣告現(xiàn)實主義巨著的問世,這也是一部以巴黎為背景的長篇小說。
北京作為一個中國地標性的城市,近百年來也是被人們反復書寫。老舍的京味小說,奠定了書寫北京的史詩性的地位。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王朔為代表的新京味小說的流行,也讓北京書寫補充了新的內容。京味小說的特點就是北京人寫北京,以本地人的內在視角來展現(xiàn)北京的文化地理和人文風俗。而“另一種北京書寫”則是外地人來到北京對這座城市的書寫。20世紀90年代以來,邱華棟的長篇小說《城市戰(zhàn)車》描寫一群流浪藝術家在北京的奮斗和苦悶,令人耳目一新,至今讀來仍有價值。之后,不少的青年作家都通過外來者的視角來觀察、體會、描寫北京這座變化、動蕩的城市。石一楓雖然是北京人,但他的小說,時常引進“外鄉(xiāng)人”的視角,《世上已無陳金芳》《玫瑰開滿麥子店》等以北京“城鄉(xiāng)接合部”為系列的小說,也寫出了城市與鄉(xiāng)村“接合部”(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也是心理和情感意義上)的巨大困惑和反差。
梁豪的《麋鹿》《讓我們蕩起雙槳》等小說都屬于對北京進行正面書寫的作品!蹲屛覀兪幤痣p槳》也屬于另一種北京書寫的系列,主人公黃迪在北京打拼的故事顯然沒有邱華棟筆下的青年那么慘烈奔放,但感受到的壓力比當年有增無減,而那個大鱷廖燁的出現(xiàn),則是文化霸權對年輕一代的青春的榨取和壓迫,讓黃迪和姚凱薇的愛情和理想迅速破滅。這是一篇充滿邊緣與中心對立的人生痛感的小說。
而《麋鹿》里的邊緣又讓“中心”感到尷尬。小說講述的是北京人攝影師老齊和來自云南的“粉絲”盧瑩的故事,有點像夕陽紅的老年愛情故事,這對于一個年輕的作家來說,可以說是非常生疏的領域,但作家描寫兩人細膩而微妙的情感沖突松弛合適,一些細節(jié)也頗有生活氣息。梁豪的本意不是去展現(xiàn)這樣一個并不新鮮的故事,而是去挖掘這樣情感故事背后的文化差異,來自鄉(xiāng)村的女性為什么比老齊要獲得更多的自由感和價值感,而身居北京城多年的老齊,反而在他的一個鄉(xiāng)下學生面前顯得局促,甚至對她產生了某種依戀。梁豪如果只是停留在城鄉(xiāng)的價值和心理的沖突上,還不能超越他的前輩們的書寫,他還在尋找。在《麋鹿》這篇小說里,正如他取的題目一樣,是人物之間的“四不像”的關系。老齊和盧瑩,是師生關系?是情人關系?還是朋友關系?還是夫妻關系?他們兩個人沒有搞清楚,作家在敘述時,也透露出一種困惑。這種困惑,就是梁豪對新的歷史時期新的人物關系的一種把握。有了這種把握,梁豪的寫作才有可能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擺脫前人“影響的焦慮”。
梁豪的創(chuàng)作和自身的生活狀態(tài)有著某種聯(lián)系,他從南方來北方,南方的視角和經(jīng)驗影響到他對北方的敘述,他從家鄉(xiāng)來到北京這個“他鄉(xiāng)”,因而在小說里時不時地帶著某種“對照”的思維,這讓他的小說帶有某種復調的潛質:和同時期的90后作家相比,他寫的北京比生活在北京的作家要“復雜”一些;他寫的鄉(xiāng)村和那些純粹的鄉(xiāng)土作家、同時期的90后作家比起來,腔調也要曖昧一些,這是他的長處。
梁豪的小說注重生活實感,描寫細膩體貼,尤其喜歡抓住細節(jié)來渲染氣氛,讓人物內心的苦痛變得尖銳而持久。如果持續(xù)不斷地書寫下去,不斷地豐富自己,也許會寫出《巴黎的秘密》那樣的經(jīng)典。
2020年6月24日定稿于觀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