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部紀實文學作品,作者目光聚焦于坐落在大渡河大峽谷絕壁之上的四川省漢源縣永利彝族鄉(xiāng)古路村的出行之路、脫貧之路和未來之路,反映了脫貧攻堅戰(zhàn)打響以后,古路村村民在各級政府的關心支持下、在基層黨員干部的帶領下,奮進拼搏,著力改善交通出行條件,實現(xiàn)安全飲水和安全用電,打造出了一條自然生態(tài)和民族文化融合發(fā)展的鄉(xiāng)村振興之路。
從扯著藤蔓攀巖到鋼梯嵌進絕壁,再到索道飛架南北,古路村從壁立千仞的絕塵幽谷中走來。伴隨著新時代鄉(xiāng)村振興的號角,古路之路上回響的聲聲跫音,必將更加堅定。
本書為2020年度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聚焦“懸崖上的村莊”的出行之路、脫貧之路、未來之路,反映了古路村這一深度貧困地區(qū)在鄉(xiāng)村振興之路上的企盼與奮斗。作者多次深入古路村實地采訪,調研扎實,細致敏銳,使故事接地氣、有厚度、有力度、有溫度。本書以“脫貧攻堅”為大背景,著力反映了古路村村民在黨和國家的領導下、在基層黨員干部的帶領下實現(xiàn)脫貧奔小康的歷程,同時也不回避脫貧過程中的思想碰撞、利益沖突,并對脫貧工作的經驗教訓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客觀的總結,說真話、實話而不說大話、空話,十分難得。
最白的云都匯聚到這里來了吧。天也似乎不好意思,不使出全部的力氣去藍。樓房的“森林”一望無際,顯得見慣不驚,該高高,該矮矮,高也高得天經地義,矮也矮得不卑不亢。下班前的陽光溫情脈脈,風又是不染纖塵的、明眸皓齒的、帶著銀杏葉淺顯紋路與素淡氣息的,不動聲色與你撞了個滿懷,一閃,又撞一個滿懷,非要在人臉上涂下點舒服的顏色不可。似乎是經過了精密計算,眼前情景把情景中人的眉眼高低控制在了一個理想的數(shù)值,多一點顯得傲慢,少一點便是忸怩。人們匆促或是舒緩地從身前走過,匆促是胸有成竹,舒緩是成竹在胸。車流制造著熱鬧,而這熱鬧又有所節(jié)制,穩(wěn)慎但不失激情,流暢而不顯放縱。
這是京華應有的模樣,中國該有的模樣。國慶節(jié)的兩天前該有的模樣。每一天都該有的模樣。
如果恰巧有一架無人機在航拍,而且恰巧在我站立的上方眨巴眼睛,或許會給我留下一個鏡頭:站在中關村大街正當中——當然是天橋正當中位置——我把雙手插進褲兜,借以讓整個身體進入一種松弛的狀態(tài)。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視線和街面保持平行,街上車水馬龍,給人一個錯覺,路也奔流不息,街沿兩側樓宇“唰唰唰唰”往后退讓,充滿秩序感的腳步聲從耳畔“呼呼呼呼”掠過,細細辨析,有家事國事天下事,風聲雨聲讀書聲。
有一些風是從我左側十米開外一道院墻里加入進來的。剛剛過去的五天,在這座與中關村大街一墻之隔的著名學府里,以一個短訓班學員的名義,我聆聽了一系列高端前沿的講座,課題涉及國際形勢與國家周邊安全,涉及中美貿易戰(zhàn),涉及領導理念、領導藝術,涉及中國傳統(tǒng)智慧和人文素質提升……專家說,2017年,中國創(chuàng)造國內生產總值八十二萬零八百億元,2020年預計達到九十萬億元。專家說,中國大豆嚴重依賴進口,2017年國產一千四百萬噸,進口九千五百萬噸,進口額占全球大豆貿易的百分之六十。專家說,美國個人消費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超過百分之七十,中國社會消費品零售額在不斷增長的背景下,2017年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為百分之四十四點二八。專家說不明白為什么我們剛取得了一點成績,有人就開始心浮氣躁,忘了自己的斤兩,專家教我們如何跑贏M2(M2指廣義貨幣供應量)……講到如何跑贏M2的專家又說,我們這些老師一般都有兩套房,這一帶房價大約每平方米十萬元,我們得做出應對,多出來的一千來萬下一步是繼續(xù)存在房子上呢,還是抽出來炒股,或者投資其他……
這次短訓對我是一個不小的沖擊。說“不小”還不準確,應該說是“巨大”。小與大通常互為參照,一定條件下可以互相轉化。眼下的中國正是如此,作為一個農業(yè)大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有七億四千萬農村貧困人口成功脫貧。即使這個數(shù)字已然不小,到2017年,現(xiàn)行標準下,全國仍有農村貧困人口三千零四十六萬,貧困縣六百七十九個。沒有農村的強盛,中國是跛腳的中國;沒有鄉(xiāng)村振興,城市機車就失去了前行動力;诖,基于民生與民心,基于國家形象與歷史責任,基于一個民族更高遠的志向和目光,2018年1月2日和2018年6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先后下發(fā)《關于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意見》和《關于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三年行動的指導意見》。不管是文件出臺的層級與節(jié)奏、內容關涉的廣度與深度,還是制度設計的周期之長、配套政策的力度之大、動員參與的力量之強,應該都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了吧。如果這個判斷成立,“三農”工作也就是中國當前重中之重的工作,“三農”問題也就是這個時代大過一切的問題。而這個大到極致的問題在這間教室里又小到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位說到大豆的教授,頓也不打就將話題轉移到了她的房產上去,似乎大豆問題本身也不過就是一粒大豆。
——這么說的意思本身不是對大豆教授表達不滿,或者對主辦方的課程設置提出異議。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擴展到一個短訓班也是這樣,不可能四面出擊,橫掃千軍。大豆教授要講的是中美貿易戰(zhàn),短訓班要解決的是學員視野問題,學員視野是不是應該與占據了中國陸地最大面積的農村有所重疊,這是另一個問題。就像來中關村之前我剛剛去過一趟四川省雅安市漢源縣永利彝族鄉(xiāng)古路村也是出發(fā)之前題目就已命定。此前不久,我去這個村子采訪,寫下的一篇小文登在《人民日報》,天地出版社漆秋香女士恰巧看到了,她約我為古路村也是為她所在的出版社寫一本書,更近距離、更寬視角、更多維度地打量這個獨一無二的村莊。漆女士熱情而執(zhí)著,我不得不作出回應,容我再想一想,再看一看,并利用2018年中秋節(jié)又去了一趟古路村。結束對古路村的回訪,我徑直來到中關村,做了名牌大學的“冒牌學生”。
摘“牌”前一天,站在中關村大街天橋上,雙手插進褲兜的我看起來神閑氣定,內心卻一片凌亂慌張。我羨慕眼前的一切——車有方向,人有方向,樓有方向,云有方向,夕陽西下有方向。而我沒有。我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個邀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寫下這個村莊——熱情、冷靜、全景、精微記錄下她的光明與幽暗、敞闊與逼仄、歡愉與疼痛、從容與焦慮。
無意識地,也可能是有意識地,我摸出手機,打開收藏夾。也許真是病急亂投醫(yī)了,我竟然試圖借助它的力量撫平情緒——
古路飛歌
來源:2018年9月8日《人民日報》
一條路
第一次下山那年,駱朝珍二十五歲。她想賴著不去,丈夫蘭明福眉毛一挑,一根長繩就系在了她的腰身。
一開始路還有個羊腸形狀,走著走著,便像斜著刀口斫過,越往前,越顯出機鋒凌厲。待到隱約能聽到大渡河的吼聲,山路突然消失,一道斷崖,把十幾丈高的悸懼拋到她跟前。
蘭明福將一根扁擔藤塞到她手中,然后對著她的耳朵,扯開嗓子重復了三次:“攥緊,別怕,慢慢梭(方言,往下滑之意)!”
扯著青藤蕩秋千,這是要把自己打回一只猴子嗎?而在一根藤蔓眼里,人根本就連猴子都不如!一陣河風哽咽著從谷底抬起頭顱,駱朝珍看見自己的眼淚在風中亂竄。
她明白了丈夫為何要在她腰間系上長繩,也頓悟了丈夫逼她下山的良苦用心——如果有一天他沒能從這道危崖上回去,她和他們的孩子,務必與“仇家”握手言和。
幾十年過去了,飄在風中的眼淚重新溢滿眼眶。駱朝珍說,我一共生了十二個娃,有六個被這道天險擋住生路。
1966年,成昆鐵路一線天隧道成功貫通。從幽深山洞里探出頭來的一刻,面對從天而降的老鄉(xiāng),鐵道兵們臉上的興奮被一陣寒風吹成了冰凌。既然可以洞穿大山之厚,也就可以征服大山之高!首長一聲令下,戰(zhàn)士百折不撓,地老天荒的懸崖上,長出十三道鐵齒鋼牙的“天梯”。
“變形金剛”貼身在危巖上,也聳立在駱云蓮陡峭的童年記憶里。
她忘不了第一次從“天梯”降到地面時的如釋重負,以及由駱朝珍的講述傳導到雙腿的戰(zhàn)栗。
火車從山洞里“轟隆隆”開過,古路村人和懸在空中的“一線天橋”被熟悉的寂寞留在原處。駱云蓮眼里的時間,似乎是20世紀80年代才又重新長出腳來。
村里先是拉了水管,鄉(xiāng)親們喝水不再跑老遠去背;而后架了電桿,手指在開關上一摁,黑暗比猴子見了人躲得還遠;2000年的一串“0”個個都是騰空慶祝的氣球,縣上撥來十萬元現(xiàn)金、一噸炸藥,村民們拿出吃鐵吐火的干勁,硬生生在懸崖上開出一條騾馬道。路長一公里,也有人說,相當于一個世紀。
這些都是老支書時常在手心里攤開的驕傲。老支書駱國龍是駱云蓮的父親。2011年,駱云蓮挑起了父親曾挑過的擔子,也接過了藏不住的得意:這些年,古路之路一連拐了三道彎,這可是起身投籃前的“三大步”啊——
騾馬道最初只修到癩子坪。癩子坪的位置,好比是紅軍長征路上的老山界,翻雪山過草地,更難更險的考驗都在后面。
后來,政府陸續(xù)投資三百多萬元,不光讓騾馬道貫穿全村,還硬化了路面,安裝了護欄,修建了納涼亭、觀景臺。上山下山由此有了“高速路”,來村里觀光的游客數(shù)迅速增長。
“ 高鐵” 的興建無疑是最為振奮人心的一步。投資兩千四百萬元的索道跨越七百五十米峽谷,把不通公路的古路村與對面大路朝天的馬坪村連為一體。三分鐘鐵臂擺渡,古路不再是一座孤島。設備已完成調試,整裝待發(fā)的橘紅色吊箱,正篤定為一個重要節(jié)點的到來讀秒。
而在村莊內部,連接斑鳩嘴與村委會的機耕道,硬化前的整飭有條不紊地進行。一輛拖拉機在毛路上“突突突突”撒著歡兒,似乎在為即將開場的大戲報幕。
從“世界盡頭”到“世外桃源”,一條路的前世今生,也是一個時代的高清投影。
一個家
再難有一張臉上的表情能像古路村這樣豐富,再難有一部劇情的走向能像古路村這樣奇特。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第一次以村為單位組織集體采訪,并破天荒地把主題橫幅綁定在兩棵核桃樹上。
核桃樹在駱朝珍家屋旁。駱朝珍十五歲嫁到癩子坪。在她到來前,丈夫已經營造好屬于他們的婚房。依山傍巖,房屋省去了一堵墻。頭上方是從山體突出的巖石,屋頂可謂“天成之作”。整座山就是一塊石頭,腳底下自然也是純天然的全石地面。再將青岡木用扁擔藤連綴成合圍之勢,也就算是向猴子、巖羊、牛馬宣示了主權。專屬于兩個人的世界,除了三塊石頭半口鍋,和外面似乎也沒有什么兩樣。駱朝珍第一次從里向外推開柴扉的那個早上,在一陣風將攏在腦后的頭發(fā)吹散的同時,茅屋對面核桃樹上,一對喜鵲禁不住叫出了聲:天啊,他們的床竟然和我們一樣,只是亂蓬蓬一堆干草。
這并不值得大驚小怪,至少駱朝珍覺得。癩子坪哪家不是這樣,或者哪家不是這樣過來的呢?看慣了花開花謝日出日落,難道你還會為一株蕎麥在風中折斷而落淚?
可這地方還是沒法再待下去。大女兒像一個楔子,擠占了屋里僅有的空格。當駱朝珍的肚子又一次慢慢隆起,原本就形同虛設的柴門,更感到深深的無力。
于是有了第二個家,離老屋百米開外。不知多久遠之前,也不知因為地震還是別的什么,斜靠高山危巖的逼仄階梯上,掉下來無數(shù)體積、硬度都足以比肩碉堡的石頭,遠遠看去,像是誰生了一頭癩子!鞍]子”無意中幫了人們大忙——在沒有鋼筋水泥的年月,白手起家,這是最為可靠的支撐。
一塊兩米多高的石頭被認定為新家身上最硬的一根骨頭。巨石坐南朝北,東、西兩側仍是身形魁偉的同類。幾塊巨石間拿碎石砌成墻垛,北方一面留出門洞,仍用碎石層層碼砌到理想的高度。之后,憑借雜木在墻頭作了溝通,再在其上覆以茅草,天地四方各得其所,寒來暑往終有所依。
搬進茅屋不到一個月,二女兒呱呱墜地。年輕的夫婦長出一口氣,若非動手早,小手小腳都沒有擱處。
然而,一把茅草終歸承擔不起雷霆萬鈞。雨季到來,屋頂流瀉的悲聲在大人臉上身上砸起一個個水花。起初還有騰挪余地,當越來越多的“楔子”把地上空隙次第填滿,往左騰擠出一聲“哎喲”,往右挪壓出一陣叫喚。
鳥之所以自由,是因為每次掠過天空的軌跡都不相同,人只有沖出慣性軌道,才能改變活著的面目。想到這里,駱朝珍的兒子蘭紹林決定將老屋推倒重建。
20世紀的最后一個冬天,蘭紹林的建房偉業(yè),“沙”場點兵進入了高潮。當時騾馬道還沒有開鑿,五元一包的水泥,運費差不多要花上十元。水泥再貴也不敢心疼,但是沙子,蘭紹林決計就地取材。癩子坪除了瘋狂的石頭只有草紙般一層薄土,誰見過一粒沙?不是想住磚房想瘋了,就一定是被三間茅屋關傻了。也不管人們的議論在飯桌上敲得碗響,蘭紹林開始了他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舉——用炸藥將石頭掰開,再用竹篩從裂得并不那么甘心的石頭縫里摳出微末當沙。
全村第一幢樓房地基上傳出的炮聲在山谷間激起經久不息的回響。三年后,騾馬道從蘭紹林家門前逶迤而過。駝鈴聲聲,是對往事深情的撫慰。
我們站立的地方與駱朝珍二女兒降生處只不過幾步之遙。石頭看起來仍孔武有力,石墻雖佝僂著身子倒也還氣息勻稱,戳心的茅草卻已經不知所蹤。我看見八十四歲的駱朝珍從一道殘垣上抬起視線,我看見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清亮。
一間店
索道正式開通前,癩子坪是古路人打望世界的前哨。癩子坪身后,有更高的山峰、更險的崖壁,有起伏在重巖疊嶂間的小路,有火苗頂起的油茶香,有“擦爾瓦”包裹下的傳說,有一個村莊更隱秘的細節(jié)和不同尋常的打開方式。
向上,當然要向上。從癩子坪到斑鳩嘴,駱云蓮四十分鐘能走的路,我們花了三個小時。“之”字形山路并不顯陡,沿途護欄解除了安全警報,一行人中自感體力不足者也通過馬幫得到了信心的補給。拖住我們后腿的,是一貫自視見多識廣的相機。
路在絕壁上行走,人也就行走在絕壁。絕壁對面竟也還是刀削斧砍的絕壁,咫尺之距,雙雄對峙,面容冷漠,目光冷峻,讓人俯仰之間直感到血脈僨張,屏住呼吸仍聽到心跳劇烈。端在手上的相機于是也成了張開在食指的嗓門,一陣陣發(fā)出感嘆?可匠陨剑WR之后,申大哥補充了一句心得:離開花沒有蜂蜜甜,沒有火哪來油茶香。
在茲言茲,我當然明白,“油茶”是申大哥客棧,“火”則指的是路——至少是,但不止于進山的路。
二組門戶斑鳩嘴是騾馬道和索道站房的交叉點,與村部駐地三組咕嚕巖相隔一點三公里。兩個組之間有全村目前僅有的一段機耕道,路面眼下已眉目清晰。除了六組癩子坪,海拔更高的一、四、五組進出物資都要匯聚到這一條路上。說斑鳩嘴是古路村交通樞紐,也算恰如其分。
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最早從路上嘗到甜頭的,卻偏偏是三組的申大哥。
申大哥叫申紹華,十多年前就開著一間小賣部,給左鄰右舍輸送香煙瓜子、味精白糖。方便面那時在村里算得奢侈品,采購回來一箱,三個月能賣完就不錯了。一天午后,小小店面前走來一個生人,一張口就要了兩桶方便面,這張“大單”激動得他找零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人家卻沖他露出一口白牙:不找了!申紹華正納悶呢,對方說,這條路千難萬險,這個價天值地值。
申大哥才不是順著竹竿往上爬的人。他找了錢。但一束光在他的印堂上長久地駐留下來。外來客說,古路風光這樣美,民風這樣純,以后游客會把門檻踩斷,你最好早作準備。
伸長脖子,申大哥也沒有等來繁盛在外來客口中的景象。直到騾馬道開通,直到唇齒相依的大渡河峽谷以國家地質公園之名連接起外面世界。
最近幾年,申大哥接待站每年盈利不下一二十萬。游客都是好吃嘴兒,更有食神級別的,一頓飯吃下來,筷子一放,不干了。這肉香得不像話,憑什么只有你家的鍋能煮?有福同享,有肉同香,你家的老臘肉,勻也要勻我一點!就這樣,廣州、深圳、北京、香港,古路村土貨滿世界飛。接待站成了貨運站,以前運不下山、賣不上價的本地核桃,一年從這里走出去幾千斤。
雖是天天忙著數(shù)錢,申大哥仍有難言之隱。他家接待的客人全村最多,可家里也只有五間房。索道眼看著就要正式開通,到時候游客還指不定怎么個多法,再這樣小打小鬧、縮手縮腳,只怕是既壞了游人興致,又砸了古路招牌。再蓋一溜客房的計劃他早就有了,連草圖也已經請人畫了出來,兩個兒子響應得卻不是那么干脆。
外面世界太大,把孩子心放野了。但他相信,天空再怎么寬廣,喜鵲還是要落窩。
羅開茂一句話讓申大哥看到了翅膀投在地上的影子。修騾馬道那陣,作為鄉(xiāng)武裝部長,羅開茂在工地上一守一個多月。這期間沒洗過澡,牙也沒怎么刷,白虱子樂活得在腦門上拱屁股跳起霹靂舞。已調到縣上工作的他以扶貧工作組成員身份重返古路,和村民們說:人往高處走,我們村高在地勢,更高在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后發(fā)優(yōu)勢。
聽說我們來搞文藝扶貧,創(chuàng)作的成果要搞巡展、要出書,裝裱好的照片最后還要送給照片上的人,羅開茂兩眼放光,先是表揚我們把鏡頭對準群眾,接著又說了無數(shù)個謝謝。
看他情真意切的樣子,真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一爿地
陽光曬到大山背面,需要借助時間的腳力。不似申大哥家占著“橋頭堡”,眼下,掉在三組最尾巴上的申其林一家,吃穿用度只能向地里伸手。
申其林是三組組長。和組里二十一戶人家一樣,習慣一年一季莊稼,苞谷套種洋芋。申其林十二歲之后的力氣,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家里八畝多山地。古路是掛在絕壁上的村子,七零八落的地塊,多是六七十度的斜坡。每年一兩千斤苞谷、一兩千斤洋芋,是土地對一家人極盡辛勞的獎賞。
老天爺?shù)哪樕珡膩砭筒粫疹櫲藗兊男那椤S幸荒旯酀{時旱魃為虐,苞谷纓須從頭到尾沒見著一滴雨水,起先吹彈可破的苞谷葉子漸漸干縮成一支支煙卷。收獲季成了傷心地,苞谷棒子瘦成了兩三寸長,一把能抓起十個八個。八畝地收了三百斤苞谷還仰仗占了地利——“山高一丈,土冷三尺”,只有皮包骨頭一層泥的癩子坪,半點不夸張,一畝地只收了三五斤!
地邊引過來一根水管,苞谷就不喊渴了。吃不完的苞谷、土豆可以喂雞養(yǎng)豬,腸壁上漸漸開始有了油氣,像四月的山巖上泛出毛茸茸一層綠色。可除了一張嘴,需得人照應的事情還多。其他都可以克服再克服、節(jié)約再節(jié)約,三個娃娃讀書,那可是砸鍋賣鐵也不敢耽誤。
可惜鍋只有一口,還是鋁的。買書買本子和其他一應開支,還得向地里討要。一大捆核桃苗種進地里。樹子長勢快,人的心氣跟著往上躥。眼睜睜等到掛了果,才發(fā)現(xiàn)不光產量比預期差著一截,殼還和雞蛋一樣軟。丑女難找好婆家,核桃價格低得讓人抬不起頭來。
申其林打起背包進城打工。真正讓兩只腳與一爿地訂下終身,申其林已四十五歲。這是2015年的春天,縣鄉(xiāng)農技部門組織農技人員為核桃樹高枝換頭。負責同志說,嫁接成功后,三年數(shù)錢,五年豐產。有村民擔心這是換湯不換藥的折騰,人家講,驢拉磨子牛耕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手術”過后,除了樹身變矮,產量質量都會增高。
組里四百五十畝老樹發(fā)了四萬六千多個新芽,申其林家貢獻了兩千多個。本來是自愿原則,老申說,再不勇敢就老了。去年收了一千一百斤核桃,今年產量會翻番,估計五年內,還要翻上兩番。申其林又在樹距稀疏處栽花椒、種重樓,避免所有雞蛋放一個籃子。
折疊在峽谷里的密碼讓申其林破譯出一個人的命運。沒有什么不能改變,而所有改變的原點,是讓自己——尤其是自己的思想和行動——不同以往。
一首歌
好個癩子坪,
四方鐵圍城,
猴子爬不過,
老虎也不行。
上山頭一天,夜宿癩子坪。美酒飄香的夜晚,這段陪蘭紹林長大的順口溜,怎么聽都是自他喉結滾落的一聲嘆息。在申大哥接待站,我問這段順口溜有沒有順著天梯爬上來,申大哥說,來是來過,不過都是老皇歷了,現(xiàn)在好多娃兒聽都沒聽過——即使念給他們聽,他們也未必當真。話剛說完,內當家手機響了,《春天的故事》,旋律再熟悉不過。
鈴聲把天宮玉蟾引了出來,為墻上“申大哥接待站”接地氣的手寫店招做了特效。申大哥說這是一個游客花兩個多小時為他一筆一畫描上去的,另一個游客還幫他建了“來者是客”的微信群,每天拿著手機,好像也就抓著了商機。端坐在申紹華小院的溶溶月色里,有那么一瞬,我的心卻飛進了申其林家的壟畝——終是有些掛懷,種下不久的重樓,究竟會長成什么模樣。
下山那天,正趕上電力工人作業(yè),沾光體驗了一把索道上的飛翔。在八百米高的興奮里,馬坪村漸漸逼近,一個寬廣博大的世界向我們緩緩打開。我問一起蹭索道的一位“阿咪子”,是不是覺得很過癮很穿越,她反問我道,你覺得呢?后來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站房拐角。后來的后來,我聽到有甜美的歌聲自拐角處飄出:
走不完的山里路,
說不完的家常話,
風塵仆仆來到我們彝人家。
坐一坐火塘邊,
轉一轉小院壩,
握一握鄉(xiāng)親手,
抱一抱鄉(xiāng)里娃。
這一條路,它并不遙遠,
轉過最后一道彎,
就到我的家。
瓦吉瓦,卡莎莎,
大涼山是你遙遠的牽掛。
…………
這歌好聽,真是好聽。我想, 如果要為我們的“ 古路飛歌”攝影展選一段背景音樂,這首《大涼山上卡莎莎》,也許再適合不過。
細心的讀者看得出來,那一次,我是帶著欣賞,帶著愉悅,帶著急切分享的心情離開古路村的。事實也的確如此,作為曾經被遺忘在世界盡頭,剛剛用上電燈、至今不通汽車、十年前還人跡罕至的邊遠山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數(shù)千萬元資金源源不斷輸入古路,古路村和古路人的環(huán)境變遷、命運逆轉、夢想起飛,書寫了置放在整個時代幕景上也堪稱驚艷的傳奇。我無法不為這樣的大手筆大變革大發(fā)展大跨越而感染而激動,我也無法做到心中有歌而筆下無聲。然而,這就是古路村嗎?這就是古路村情的全部鏡像嗎?這就是漆女士和她背后的讀者進入古路的所有道路了嗎?
是,真是的話,我就不會這般糾結,不會左右為難,不會以故作輕松之態(tài)掩蓋飲冰內熱之心了。因而,站在中關村大街的天橋上,對古路村的讀屏進入底部,我突然意識到,許多遺落在《古路飛歌》之外的古路細節(jié),有必要被輕輕撿起、細細擦亮、慢慢回放。
我想起大豆教授古井不波的話:以一套房一百平方米算,一不小心,我們也是身家兩千萬的人了。
我想起村里“最有實力”的申紹華曾對我說:本來想擴大客棧規(guī)模,不敢心大,但手指頭還是打不伸展。
我想起駱云蓮給我提供的數(shù)字:古路村2017年人均純收入為三千九百元。這意味著,就算這個數(shù)字里全然沒有水分,全村四百三十六人仍要五年間不吃不喝,才能買下教授口中的一套房——還得要房價保持穩(wěn)定。
我想起一個大國對世界作出的承諾: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少。
站在余暉將盡的天橋上,我想,此刻與我遭逢的,是最中國、最時代的兩個“村”了,一個雄踞北方、一個偏處西南,一個閃亮在四通八達的京都、一個困守在崇山峻嶺的腹地,一個被高科技和現(xiàn)代文明高高托舉、一個在興家立園的道路上負重前行。完整的中國是這兩個“村”的融合體,但眼前的“村”里人流如織,如織人流對于遠方的那個村卻心安理得地無暇旁顧——而且,這個“村”里的多數(shù)人,其實來自另一個“村”。
古路不僅僅是一個村,她的背后站著大半個中國——盡管古路有古路的特殊性,古路之路也有其不可復制性。
我決定去古路村了,從中關村出發(fā)。
一個多月后,我看見某著名作家接受采訪時說,中國的文學不久會完全轉向書寫城市,“這是城市化進程的必然”。
我不對他坐在書齋里發(fā)表的觀點加以置喙,但是因為他的判斷,我肯定了自己的決定。我即將進入的是一個微渺的村莊,也是一個廣大的中國——對此,我深信不疑。
我相信你——我親愛的讀者——也會相信的。從現(xiàn)在開始,我把我的眼睛借給你,耳朵借給你,把我的兩只腳借給你,整個人都借給你。讓我?guī)闳ス怕贰?br /> 或者,成為你去往古路的替身。
陳果,男,70后,四川省漢源縣海螺壩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作家》《星火》等報刊,入選多種選本;獲中國作協(xié)、四川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扶持,獲人民日報、中國作協(xié)征文優(yōu)秀作品獎;三次入選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著有《天梯之上》《聽見》《勇闖法蘭西》等多部報告文學作品,有作品英譯出版。現(xiàn)居四川雅安。
序 章 從中關村出發(fā)…………………………………… 001
第一章 以聲音命名的村莊……………………………… 023
1.古路人都是呷哈家的 ………………………… 027
2.這輩子已經死過四五回 ……………………… 037
3.像棒頭草那樣活著 …………………………… 047
4.背影,遠去的背影 …………………………… 060
第二章 一條路走過的路………………………………… 073
1.“油茶沒吃成,喝口水也不錯” …………… 078
2.“買路錢”只有十萬元 ……………………… 089
3.鹵水點豆腐 …………………………………… 101
4.路從天上飄過 ………………………………… 122
第三章 生長與消失……………………………………… 149
1.山不轉水轉 …………………………………… 153
2.古路新生 ……………………………………… 168
3.就像一顆流星 ………………………………… 180
4.“天邊小學”從天邊消失 …………………… 207
第四章 擼起袖子打一架………………………………… 225
1.峽谷里的那片燈光 …………………………… 229
2.風生水起 ……………………………………… 241
3.駱云蓮的三板斧 ……………………………… 252
4.群起而攻之 …………………………………… 274
第五章 古路村還很年輕………………………………… 293
1.通而不順的“句子” ………………………… 297
2.我想和古路村談談 …………………………… 307
3.“上集”結束,“下集”開始 ……………… 315
后 記 不止是“身入”………………………………… 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