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稚柳的寬容(代序)
走進壯暮堂,迎面的是一副謝稚柳的恩師錢名山書寫的對聯(lián):“絢爛歸平淡,真放本精微。”再轉(zhuǎn)目一看,壯暮堂謝稚柳,坐在有文征明題句的紅木椅上,或作畫,或看書,或端坐,面對著線裝本《二十四史》大書櫥在沉思。每當這樣的時刻,我會靜靜地在門口駐步:他在想什么呢?那副對聯(lián)不正是他的藝術人生的寫照嗎:絢爛而不艷俗,平淡而不失風雅;真放而不肆野,精微之中又見大度,堂皇嚴正,溫婉可親。
這樣的時刻很少。謝稚柳是一個喜歡朋友、喜歡談天、喜歡熱鬧的人。他是無人不能談,和誰都有話題可談,大家也都喜歡和他談。他常常浸淫在高朋滿座的清淡的愉快之中,不只是談書畫,凡國家大事、時局動變、社會新聞、內(nèi)幕消息,乃至街巷小道他無所不談,無所不能談。高深莫測的學問,他能談得通俗明白;通俗明白的小事,他能從中談出哲理及對人生的感悟。
我與謝稚柳除了這樣的群坐而談,也有促膝相對的時候。他是一座知識寶庫,我是一個取寶者;他是隨意而談,我是聽之有心。長談一陣,起身告辭,我的告別語常是“讀書去”!他本身就是一部書,一部歷史。以史證談,以談證史,我的許多書都是這樣讀進去的。頻頻進出壯暮堂,不讀書哪來新鮮而深入的話題?
我說謝稚柳是一部歷史,此話是一點也不為過的。陸儼少曾說過:“像謝先生這樣的人物,歷史上幾百年也出不了一個!钡拇_是這樣。20世紀的繪畫史上,和謝稚柳同時代的人物中,盡管名家輩出,高手如云,但能融會貫通地集文博、收藏、鑒定、史論、詩文、詞曲、書法、繪畫等多方面成就于一身的,只有謝稚柳。
謝稚柳對我是亦師亦友,感情甚篤,但我是把他當作歷史來讀的。感情文字常常會帶來某些偏見。所以我總是以冷靜的目光來研究他這部“史書”,從他的人格、操守、學識、修養(yǎng)諸方面研讀,讀出了“寬容”二字。這里的寬容和西方房龍所說的寬容還有些不同。房龍的“寬容”多少還帶有宗教的色彩。謝先生的寬容是寬厚和包容,指他對人生與藝術的態(tài)度。他的生活之路可謂曾經(jīng)滄海,但絲毫沒有為某種社會習氣所浸染,仍然有著海納百川、高風亮節(jié)的氣派。
他曾經(jīng)對我說:“我年輕的時候,喜歡老年人,生活在老年人的圈子里!彼亩鲙熓墙厦邋X名山,新儒家馬一浮和他家也有著交往。他的長兄江南才子謝玉岑長他十一歲,是張大千的摯友,由兄及弟,他在二十歲即與張大千交往。走上社會后,他所結(jié)交的是于右任、沈尹默、章士釗、冒廣生……到了他的晚年,重睹這些老人為他題的畫卷,他帶著無限感慨說:“黃鶴遠去,一些文化也隨著他們消逝了。”
孔學曾說能行“恭、信、敏、惠”于天下為仁。謝先生有著仁人君子之風。
凡與他交往,地位無高低,年秩無長幼,他都能以誠相見。他的那些助人之危、救人之難的事情,常為人們尊而道之,樂而述之。
他的一位朋友葉笑雪先生,是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首任主任李亞農(nóng)的秘書,是一位飽學之士,常為李亞農(nóng)捉刀代筆。葉先生為人耿直,在1957年被打入另冊。謝先生以經(jīng)濟相助幾十年。葉先生晚景凄涼,腿僵不能行路,謝先生總是要我代為看望。謝先生逝世,大祭之后,佩秋老師又問我:“你知道葉笑雪住在哪里?”我陪佩秋老師前往探望。她說:“謝先生不在了,今后有什么困難跟我說!辈⒁詳(shù)千元相贈。
謝先生繪有《十幅圖卷》,堪稱謝氏作品中的上上精品,章士釗為之逐幅題詠,卷后有冒廣生的長題!拔母铩敝斜怀捎诠ば牨9懿簧,
被一個造反派拿走,后通過工宣隊索回。到了“反擊右傾翻案風”時,此人借機貼大字報,說謝稚柳“反攻倒算”!拔母铩苯Y(jié)束后,此人仍來謝先生家,先生依然客客氣氣地對待,不存芥蒂,凡有所求,無不應允。
20世紀80年代的后期,香港中文大學召開中國畫研討會,有畫家說傳統(tǒng)是絆腳石,要與之徹底決裂,對西方現(xiàn)代藝術要像“海盜”一樣地搶回來。此言一出,與會者在會上即群起而攻之。陳佩秋說:“西方的東西可以借鑒,但中國人穿了西裝卻不能去掉黑頭發(fā)、黑眼珠!痹⒕用绹鴰资甑氖詹丶摇嫾彝跫哼w說:“中國人就是恨不得把頭發(fā)染黃、眼珠染藍,有些人的畫中不中,西不西,像猴子穿西裝!敝x稚柳在會上沒發(fā)言,會后諄諄對這位畫家說:“你有時也畫幾筆中國畫,怎么好做這樣的發(fā)言?”這位畫家是謝稚柳的老友油畫家秦宣夫的學生,
謝氏仍以師道教之,無非是給人面子、與人為善的意思。
還有一位客人拿來一幅新購的程嘉燧的山水請謝稚柳鑒定,打開一看,原來是假的?腿苏f以四萬元購進一張假畫,如何得了。謝稚柳當場拿出四萬元說:“沒關系,這幅畫賣給我吧,作為研究的資料。”后來,知情者告知他此畫是客人在市場上以八百元購得,存心利用謝先生的仁厚以牟利,要代先生出面,先生不予答允。
還有一位青年朋友,新婚不久畫被盜,損失數(shù)千元。二十多年前的數(shù)千元也是不小的數(shù)字,朋友新婚的妻子無法承受,謝稚柳聞訊后,即如數(shù)相贈,以求得青年朋友的家庭平安。
再有一位壽山石的銷售者,也算是謝稚柳的朋友,帶來一批壽山石求售。謝稚柳以數(shù)萬元購得,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石質(zhì)參差不齊。其他朋友欲打抱不平,謝先生只是說:“他也為了吃飯嘛。”一笑了之。
書畫市場興旺時,香港一畫商要包銷謝稚柳的畫,謝稚柳說:“你包銷了,朋友要畫怎么辦?”婉言謝絕。在書畫界,謝稚柳是以“有求必應”出名的。八年的全國書畫巡回鑒定,每當一地鑒定結(jié)束,謝稚柳是最忙的,從賓館的領導到司機、廚師、服務員……每人一張。有一次我恰好在場,他說:“幾年的鑒定應酬畫越畫越多,也越畫越壞!彼戲言:“沒辦法,這叫出門不認賬!敝钡剿≈刈≡夯熎陂g,已經(jīng)是臉腫發(fā)脫,他還在病床前擺一張畫桌,一次又一次地滿足索畫者的要求。每當見此情景,我心中都有一股感情在波動,不能再以歷史的冷靜來待之了。
在“文人相輕”越演越盛的藝術界,謝稚柳總自稱他的職業(yè)是搞書畫鑒定,繪畫是業(yè)余的,與美術界稍作疏遠,不涉“是非”之地。我們平時的交談,也常臧否人物,但他不恃自己之長,不揚他人之短,在藝術上力主公道。陸儼少在被打入另冊,遭劫難時,繪畫藝術也湮沒無聞。謝稚柳則無論是在他的絹素上題跋,還是在公開的場合,對陸儼少的繪畫都給予高度評價,為他呼吁。他對程十發(fā)、劉旦宅、江兆申的繪畫,對吳子建、韓天衡、劉一聞等金石家的印藝,對徐建融治書畫理論之學問,無不嘖嘖贊允,認為他們都是自立門戶、開派成家的人物。
在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年代,謝稚柳對書畫的鑒定與研究不隨波逐流,不作違心之言,仍然把藝術標準放在首位。他的繪畫宗尚北宋的工筆細寫,但對南宋梁楷,明人陳道復、徐渭,清代的八大和石濤的水墨寫意,也極為欣賞。趙孟 ..由南宋入元,被視為變節(jié)投降,后人否定他的人品,也否定了他的畫品。對此,謝稚柳一反時論,認為趙孟 ..的畫派對中國繪畫先進的傳統(tǒng)“起了存亡繼絕的作用。在當時,幾乎以他的宗尚為宗尚,他成了大宗師,成了主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著力提倡揚州八怪畫派,肯定他們的繪畫有“人民性”,特別是對鄭板橋的推崇,認為他的竹子反映了“人民的疾苦”。謝稚柳的著眼點仍是藝術,他說:“鄭燮的蘭竹,剛勁而多偏筆,但格調(diào)不高!庇终f:“從金農(nóng)的《梅花》、鄭燮的《蘭竹》、李方膺的《墨荷》、李的《蕉竹圖》看來,也并沒有與先進畫派有多少離經(jīng)叛道之處!彼煌皇恰扒宕賻资甑漠嬇芍,正如流水花謝,春事都休”了。
和謝先生在一起,很少聽到他談人生的感慨。他認為生命就是自然的一種現(xiàn)象,也只能順其自然,不過人生是很有趣味的。他在二十幾歲時,已經(jīng)長出胡須了,他請人刻了一方閑章:“年來對鏡頗有須。”“文革”期間,他的眼疾發(fā)作,又請人治了一方閑章:“老年花似霧中看。”他的詩寫得很好,有了新作,即抄下賜我欣賞。也是在“文革”期間,他寫了一首《夜讀莊子逍遙游》:“大椿一春八千歲,螟蛉五百歲為秋。人生數(shù)十年間事,道得朝聞夕可休。”這也算他對人生的看法吧。
他的詩大多是題畫詩,不大寫人生,偶爾作詞,常有些淡淡的感慨。其實,他的詞比題畫詩寫得瀟灑,意境深遠。《蝶戀花 ·觀張旭草書戲賦》下半闕云:“揾發(fā)飄煙成一笑。無盡流光,總是拋人老。頭上霜絲梳更少,酒痕應褪狂顛草!薄耳p鴣天》下半闕云:“山萬仞,路兩歧,人生何似百篇詩?鏡中已分皤須發(fā),不覺秋來白到眉!边@大概都是他七十歲以前的心境。七十歲那年的冬天他是在廣州過的,寫了一首詩:“壯心七十未堪老,自笑還來避歲寒。小住為佳花竹國,客齋自榜謝東山!毙那楹芎。七十四歲那年,他請人治“老冉冉兮過四”的印。也就是這一年,他開始了為時八年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工作,竟又忙了起來,所以他請陳佩秋寫了一副對聯(lián)掛在畫室里,其聯(lián)語云:“何愁白發(fā)能添老,須信黃金不買閑。”書畫鑒定組到了南京,他給我寄來一首詩《東郊賓館席上》:“雞湯菜核如棉軟,入口清松獅子頭。飲啜每嗟齒搖落,老夫于此復何求?”他是一位真正的美食家,最喜歡吃的是東坡肉。在他八十歲時,我們同行去新疆大漠深處看壁畫。在烏魯木齊時有宴請,席間有維吾爾族舞蹈,他隨即告訴我:“你看,她那雙手多漂亮,像飛天,可以入畫!被氐劫e館后小談片刻就各自回房休息了。半夜時他來敲門,說:“我寫了一首詩,你看看!蹦鞘自娛怯脠A珠筆寫在餐巾紙上的,詩云:“淡淡紗衣裊裊手,凌波羅襪細腰肢。新翻古調(diào)維吾爾,賺得樽前醉眼癡!蔽艺f:“醉人青春詩,絕妙夜宴圖!彼ζ饋砹。
直到他病逝的時候,我一直感受到謝先生身上有一股中年人的氣息,但是他不以此作秀。那時,劉海粟喜歡在畫上題寫“年方八八”。有一次,幾位老先生在一起作畫,畫成要謝先生題跋,并要把每位老人的年齡寫上,以示珍貴。寫劉海粟時,謝先生寫道:“年方二八!敝x先生的這個幽默,我看到劉海老面色赧然,有些不好意思。劉海老是很健談的,被人稱為“狂派”,老人有許多可愛之處,據(jù)說他在吳湖帆、謝稚柳面前,“狂”勁就要松弛下來。
孔老夫子曾經(jīng)感嘆,“圣人”“賢人”難得見到,但是看到了“君子”與“有恒者”,也就感到滿足了。哲人木壞,名士山青,但愿我們能以謝稚柳為模范,以寬容為懷,努力地學著做一個君子、有恒者,為中國文化做一些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