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彩的文明中生長
楊占武
新疆總讓我著迷。除了山川曠野之美,農(nóng)耕草原之盛,最讓我著迷和充滿想象的,是其文明的疊加沉淀和絢麗多姿。
據(jù)說,大歷史學家都喜歡做假設。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就曾說,如果可以選擇,他愿意出生在公元1世紀的新疆,因為新疆是多種文化交會之地。新疆,連同整個中亞地區(qū),在為歐亞兩大文明界定范圍的同時,由于“東進西出、南上北下”的地理位置,至少在1500年間,一直是溝通歐亞文明的媒介和樞紐。承擔著東西文明交通任務的,則是古老的路網(wǎng)——今天以“絲綢之路”而聞名于世。加文·漢布里(Gavin Hambly)在《中亞史綱要》中將商路的作用定義為“為中亞周圍的諸文明提供了一條細弱的,但又綿綿不絕的聯(lián)系渠道”。外來的印度、伊朗和歐洲的藝術、思想正是通過這種“細弱”但又“綿綿不絕”的商路,不斷涌入,交光互影,撞擊、融合、取代,層層疊壓,斑斕多彩。
我一直認為,文化、文明的多重底色,是精神創(chuàng)造最沃若的土壤,是哺育天才、藝術家的苗圃。我所仰慕的一些研究中亞史的西方學者,他們發(fā)現(xiàn)這一區(qū)域曾產(chǎn)生過如此之多的學者、藝術家以及技藝精湛的工匠時,驚訝贊嘆之余,卻往往不無揶揄地宣稱這是“不相稱的”。什么樣的地方才會“很相稱地”產(chǎn)生文化巨擘呢?我很是納罕。如果說,這也許是西方文明中心論的傲慢在作怪,不算是“惡意的揣測”吧?
說了以上這么多,是讀明月兄的散文之后,有感而發(fā)的。
我與明月兄在古城西安相遇,已經(jīng)是40年前的事了。他來自新疆,我來自寧夏;雖不同班,但在一個小食堂同餐。說來可笑,如今記憶最深的倒不是互相切磋學業(yè),而是日復一日地結伴去食堂吃飯,還有偶爾他在10號學生樓下等我吃飯的面露慍色——不用說,是因為我遲到了。吃食堂三境界:吃啥有啥、有啥吃啥、吃啥沒啥,完全取決于到達食堂的時間。這一點,即便是學富五車、不計較生活瑣碎的老教授也是謹守“潛規(guī)則”的,他們絕不輕易拖堂,免得臺上趣味盎然,臺下跺腳連連。偶爾還有一些機會,是攢下幾文碎銀,一同奔向著名的西安西大街橋梓口“咥”
咥,音“疊”,是陜西關中、河西走廊一帶的方言土音,是吃的一種方式。一碗羊肉泡饃。我們一大一。ó敃r他20歲,我16歲),迤邐前行,收獲那個年代才能體會的飽飯的快樂。除此之外,就是知道他喜歡電影以至癡迷,能將喬榛的配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他還寫電影評論,偶爾向我展示雜志上刊發(fā)的他的影評文章,這讓我既好生奇怪又好生羨慕:奇怪的是他如何有這等奢侈的愛好,羨慕的是什么時候我也能夠把自己的涂抹變成鉛字呢?這個愿望太高遠,簡直不可企及。我在這部文集里,又讀到了他鐘愛電影藝術的“夫子自道”:
電影一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一度萌生考電影學院的打算,命運沒有給我這個機會。雖然歷經(jīng)風吹雨打歲月銷蝕,我對電影的熱愛至今仍癡心不改。有那么多繽紛過眼的電影墊底,有經(jīng)年累月關注電影發(fā)展的積淀,我自信和圈里人談起電影沒有疏離和隔膜。(《藺青山》)
大學時期的明月兄還是什么樣子呢?借著閱讀他寫的人物故事,算是部分地還原了我對他的印象。收在這本集子的,有十多個人物的故事,有大學同學、中學老師、文友,還有女兒,個個都很傳神。特別是,我是帶著窺探和好奇看他如何寫我們都熟悉的那些大學同學的:性格如頭發(fā)一般硬梗的王琪玖,多才多藝倜儻不羈的陳漢生,悲天憫人的李富安,彈吉他吟唱的張少華,“常常心事重重,憂郁如托爾斯泰筆下的聶赫留朵夫”的陸夫奎……錢鍾書先生有言:別傳就是自傳。你要知道一個人,你得看他為別人作的傳。讀著明月兄的這些描述,我所熟稔的這些同學的形象在我的腦海中被“激活”了;但同時,那個當年和我一同奔赴食堂、談電影的明月兄也在我的腦海中被“激活”了,如重溫一部老電影:遙憶當年的馬明月同學,多才多藝,有一些“文藝青年”的范兒;落拓不羈,總會使人感覺到一種“特立獨行”的味道;然而真誠、耿直是難以掩飾的,定力是一以貫之的。不知明月兄以為然否?
同窗四年之后,他又徑直回到了新疆,先是從戎,后來一直在新疆公安機關工作。所幸,他沒有放下文學愛好,讀書、寫作堅持不輟。這幾年來,借助于新媒體的傳播,朋友們能夠便利地讀到他更多的作品。
開闊的視野,奔放的豪情,瑰麗的色彩,奇譎的想象,雋永的幽默……受多元文化的浸潤,在多元文明土壤中成長起來的人,他們的寫作,總會帶給你一種奇異的感受。讀明月兄的文章,則再次強化了我的這種感受。
收入這本集子中的散文,寫新疆風物的并不多,但凡形諸筆端的,如和田、喀什、阿圖什、阿克蘇、伊犁、塔城、哈密、喀納斯……一個個風物獨特、文化絢麗、風格迥異的西域古城,就活脫脫地躍入眼簾。讀過太多的散文,他們對山川的描摹,總是機巧的,景致是堆砌的,唯獨缺乏心靈的體驗。明月兄無疑是很用心的,不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去作游記。而且他很會講故事,他描述每個境域的時候,都有人物,都有人的活動,但照我看來,他故事中的人物及其活動,連同“風物”的描繪,都是為這些境域服務的,從而形成一種迷人的敘述方式。這可能是明月兄的為文“狡猾”之處吧?他描繪塔城,盛贊“塔城人有更開闊的眼界和包容的胸懷”,文尾是出人意料的:
在塔城,有一次一個朋友請我吃飯,竟然上了一個碩大的牛頭,轟轟烈烈占據(jù)了大半個桌子,讓我驚駭?shù)谜f不出話來。這位朋友說,你來了,我高興,反正一頭牛就一個頭。在智商過剩的年代,走心才能讓我們的心海洶涌澎湃。(《寧靜的塔城》)
如此,你還會有比詮釋塔城更好的例證嗎?“反正一頭牛就一個頭”,這種顯然是游牧民族的待客和語言表達,充溢著奇異的想象和比擬,具有十分豐富的“所指”,能給你強烈的震撼。他描述和田巴格其鎮(zhèn)喀拉瓦其村里的那棵古老的核桃樹,“在初春的陽光中緘默”,卻有一個“蒼髯皓眉”“仙風道骨模樣,像從古代穿越過來的”老人說:“人嘛,活不過一棵樹。不要看它現(xiàn)在干巴巴的,再過兩天,綠衣裳一穿,這棵老樹又像小伙子一樣了!保ā逗吞镆黄场罚┳x及此,你會感到一種禪味,一種自信,一種底蘊深厚的文化的張力。
我最喜歡讀的,還是收在這本集子中的《我的村莊》中的故事。喀什地區(qū)莎車縣,是維吾爾族古典音樂《十二木卡姆》的故鄉(xiāng),明月兄的駐村地點就在莎車縣艾力西湖鎮(zhèn)。他寫村里的獨柳、萬壽菊,村東的葉爾羌河,更重要的是村里的家長里短,每篇故事都極盡幽默風趣之能事,但當掩卷之后,感到的是一種“捷克式的幽默”:又笑又哭和本質(zhì)的辛酸。故事的背后,是作者悲天憫人的情懷。這不是一種油腔滑調(diào)、玩世不恭的文字游戲,而是對生命、生活的關切,是對大地上的房屋、勞作、動物、植物以及邊地人民簡樸、清苦卻達觀、隱忍的生活態(tài)度及歲月倫常的深切觀察。我喜歡這樣坦然、從容而又感人的敘述方式。你不妨讀一讀明月兄的描述或者到他所描述的村子里走一走,也許會收獲你始料未及的、直擊人心的感動。他敘述所駐村莊的女人布熱比,生活艱窘卻自尊,勞作粗糲但每次到村委會參加集體活動時,都不忘記收拾得整潔得體,換上最好的衣服,甚至灑上香水,“一次在村里的文化聯(lián)誼活動中,一名歌手深情的熱瓦甫彈唱打動了她,我發(fā)現(xiàn)她淚流滿面,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經(jīng)阿迪力江翻譯解釋,才知道觸景生情了。她抹了一下臉,有些靦腆地說,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她男人的熱瓦甫彈得很好,以前經(jīng)常在家里給她彈琴唱歌。琴聲和歌聲能撫慰心靈,也是生活的給養(yǎng)……”(《鄉(xiāng)村女人》)歲月堅忍,思念流淌,我突然想起早年讀過的唐代金昌緒的《春怨》一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彼枥L的主人公,一定不是勞作者吧?勞作者的思念按理不是在貪睡中成形的。
明月兄將他經(jīng)年所成文章輯為一冊準備付梓,向我索序,因掩飾不住對他的文字的偏愛,驚喜惶恐之余,拉拉雜雜寫了上面這些文字。正如他所說,文學寫作是個人化的,我談這些感受也是個人化的,但還是希望讀者能夠?qū)⑦@本集子作為一個“朋友”,到“朋友”的房子里坐一下:
“朋友來了我高興得很,一切都非常好!”(《如孜的房子里坐一下》)
楊占武,博士,研究員。寧夏大學、北方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現(xiàn)任寧夏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黨組書記、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