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序
今年我滿六十歲,向來不過生日,這回也不例外,只請人刻了一個“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的閑章,蓋在送給朋友的書上,算是一點紀念。此語出自《莊子.則陽》:“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于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毙f《南華經(jīng)解》:“不囿于故也!薄盎本褪遣皇,不滯!肚f子.寓言》復云:“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可見《莊子》這書駁雜,文章非出一人之手。這里孔子自是虛構(gòu)的,就連蘧伯玉也未必是真人真事!痘茨献.原道訓》云:“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狈路疬@個人每隔十年就要感慨一番似的。
回過頭去說《莊子》那句話,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是一定的,絕對的,一切都在變化之中,也應該用這副眼光看待自己。不能順著這個意思來說六十如何,因為到了六十一又該說六十“非”了,以后一年一年都可以這么想,無論站在什么歲數(shù)說話,一準都是錯的。那么姑且不論對錯,只對活過的年月稍事回顧罷。說來無非讀書、寫作二事。嘗著《插花地冊子》一書專講讀書經(jīng)過,此外又有隨筆集十余種,多是讀書筆記一類,這本《沽酌集》也包括在內(nèi),是以無須贅言。我最初有志走文學這條道兒,大概到三十四歲為止,所寫的東西留下的只有一部小說集《喜劇作家》,還有一首長詩《如逝如歌》,附在《插花地冊子》卷末。三十歲起寫隨筆,此外又有《樗下讀莊》《老子演義》《神拳考》《周作人傳》等幾種專門的書。五十五歲寫成《惜別》,路數(shù)稍有變化,即如該書編輯當初所說又轉(zhuǎn)回文學了,以后的《游日記》和《畫見》也屬于這一路。記得有一次談到周氏兄弟,嘗謂二人差異之一是美學上的。哥哥激越,弟弟沉郁,哥哥長于審美感受,弟弟偏重人生況味。他們都對我有重大影響,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我的《畫見》稍稍接近魯迅,《惜別》稍稍接近周作人。迄今出版了二十幾本書,至于編訂的周作人、張愛玲和魯迅的作品篇幅更大,也算兢兢業(yè)業(yè),但干的事情似乎夠多的了。“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此后或許稍稍換種活法,寫點自娛自樂的東西,至于付梓與否并無所謂。所擬張愛玲評傳、唐詩審美研究、魯迅傳記等題目,雖然做過不少準備,大概不會寫了。
關于六十歲還有一句更出名的話,即《論語.為政》里孔子所云“六十而耳順”。鄭玄《論語注》:“耳順,聞其言而知其微旨也!敝祆洹肚f子集注》:“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都強調(diào)一種辨識能力,相比之下,未免不及焦循《論語補疏》講得親切:“耳順即舜之‘察邇言’,所謂善與人同,樂取于人以為善也。順者,不違也。舍己從人,故言入于耳,隱其惡,揚其善,無所違也。學者自是其學,聞他人之言多違于耳。圣人之道一以貫之,故耳順也!笔钦f雖有簡擇,但不復自設障礙?鬃舆@話要放到他那一整段話里來理解,此前“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還主要是自家在下功夫;“耳順”較之“不惑”,正是不僅“隱其惡”,還要“揚其善”。要經(jīng)過“六十而耳順”,才能達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至此則內(nèi)外和諧,打成一片。然而與《莊子》所言相反,孔子一生步步都是進境,對“吾”始終是肯定的,只是由“是”至于更“是”而已。孔子的話或者可以用來鼓勵自己,《莊子》的話則不妨當成提醒聽也。
《沽酌集》前次出版,趕上我五十歲,在序言里發(fā)過一番議論;現(xiàn)在過了十年,又寫了上面這些文字。書卻還是那本書,只是重新編排校訂過了。重讀一過,內(nèi)容倒還新鮮。所收篇章幾乎都涉及讀書,不妨就此再說幾句。記得有朋友對我講,有些書沒必要讀完。我說,有些書沒必要讀;有必要讀的就應該讀完。讀書之道,首先在于挑選。我指的是閑讀書,若是搞研究之類當然不是這個讀法;而且我覺得不必讀的,別人或許以為正需要大讀而特讀,此亦人各有志,無意強加于人。讀書這件事,可以打兩個比方,一是旅游,有人每到一處拍張照片就走,也有人精心挑選地方,住下細細體會;二是交友,有人“勝友如云”,也有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的看法,讀書不必求多,而是享受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