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坐在大觀莊酒店大堂的沙發(fā)上等待服務員打電話尋找懂英文的人幫忙時，我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偌大的大堂，明顯是老式酒店，但窗明幾凈，服務員彬彬有禮，笑容滿面。我怎么會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偏僻的日本東海岸，不可思議。
一切從我迷上茶開始。我有一股子熱血，喜歡什么就要做到*致。愛上茶，就開始大量搜索有關茶的書籍。于是，理所當然地買了《茶之書》，滿心欣喜地想從中汲取茶的知識。怎知，其中既沒有茶的分類，也沒有泡茶技巧，真正以茶命名的章節(jié)也只有一個。我卻越看越有味，書中雋永的語句，既幽默又睿智，讓人欲罷不能。寫于一百多年前的書，還這么耐看，必是經(jīng)典，我不禁關注了一下作者——岡倉天心。后來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原文居然是英文，一百多年前的一個日本人，用英文寫了一本世界經(jīng)典，這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我還以鑒賞《茶之書》為題材寫了一系列文章，但都是淺嘗輒止。
又過了幾年，我在英國偶然看到一本原版的《茶之書》，書的開篇是關于岡倉天心的介紹。當我讀到他在美國大街上以英語回擊種族歧視者，揶揄對方是“monkey”或“donkey”之類的時候，不禁莞爾；又讀到他告誡兒子：如果你英文流利的話出國就可以穿和服，但如果英文磕磕巴巴時就好穿西裝。
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服務生把電話遞給我，電話那端傳來一位女士的聲音，她用英文歡迎我入住，說如果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隨時打給她，她是店主。居然得到店主的招呼，我受寵若驚。她詢問我晚餐幾點合適，又告訴我可以隨時使用溫泉，并說晚餐時見。
五浦海岸是那種典型的本地人觀光的地方，鮮有外國人，所以基本沒有人會講英文。這倒歪打正著地滿足了我想深入當?shù)厝松�活的愿望�?
酒店房間是傳統(tǒng)的日式四疊房間，我一個人住綽綽有余。房間里的擺設很簡單，落地窗外有一個陽臺，面對浩瀚無垠的太平洋。湛藍的大海和天空，陽光照進來，米黃色的榻榻米都漾著波紋。打開露臺的玻璃門，嘩啦嘩啦的海浪聲混著大海的鮮味迎面撲來，席地而坐，讓微涼的海風熱情地撫慰著我疲憊的雙腳，真是個好地方。
酒店出門左轉走幾步，就是天心墓。路邊有一個很窄的入口，有一小段階梯通往墓地，那么不起眼的一個路口，我差點錯過了。入口有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石碑，刻著“天心先生之墓”。沿著古舊的石階拾級而上，兩邊樹叢茂盛，天心墓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土丘，土丘前只有幾塊石頭搭成的簡易祭臺，祭臺上插著幾株干枯的花草。既沒有水仙也沒有梅，但不遠處婷婷地站著一棵山茶花，是終生敬仰岡倉天心的著名雕刻家平櫛田中先生親手種植的。這是依照天心的意思，保持簡單樸素。
從墓地再向前走幾步就是六角堂。六角堂又叫觀瀾亭，語出《孟子》的“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置身于藍天之下，沿著蜿蜒的石路，穿過滔滔松林，走向另一片蔚藍。耳邊隆隆的浪濤聲和著海鷗啾啾的鳴叫聲，這分明是交響樂，拿岡倉天心的話來說，那是西方唯一勝過東方的東西。石路開始向下傾斜，腳下的石階變陡，眼前卻豁然開朗，晴天碧海中，墨綠的松葉后面出現(xiàn)一抹朱紅，那便是六角堂了。就像岡倉天心當年贊嘆法隆寺的夢殿一樣，我贊嘆六角堂的奇?zhèn)�。在懸崖峭壁的海角盡頭，在海鷗翔集的茫茫天涯，仿杜甫草堂的造型，建一觀海的茶室，恐怕只有愛好奇景的岡倉天心才能有如此壯舉吧。
晚餐在酒店的宴會廳，地下鋪了紅地毯，身穿和服的侍女們彎著腰手捧各類盤碗出出入入，門口一個身穿白底紅花和服的女孩子笑瞇瞇地帶我入座。偌大的宴會廳里整齊地排列著餐臺，臺子上擺著寫有客人名字的名牌，客人們陸續(xù)入座，一切井井有條，這陣勢像是什么正規(guī)的晚宴。但有趣的是，來賓們大多剛剛從溫泉出來，腳穿拖鞋，身穿浴袍，個個紅光滿面。臺子上已經(jīng)有蓋著木蓋的石鍋：旁邊有一只冒著氣、下面點著酒精爐的黃銅鍋；右邊一個淡粉色厚瓷盤上各色刺身靜臥在晶瑩的碎冰上；左邊一個黃色盤中盛著大蝦和蔬菜沙律；每個客人面前都有一個整齊地擺了若干小碟子的黑色漆盤，各種不知名的小菜，真是琳瑯滿目。剛坐定，侍女上了一個黑瓷碟，內(nèi)有一條紅色蒸魚。她又揭開那個石鍋蓋，里面是滿滿的小銀魚，下面是白飯，石鍋的熱力剛好蒸熟小魚，晶瑩的米飯透著魚香，真是永遠忘不了的味道。她又揭開銅鍋蓋子，里面是半熟的豚肉，她示意我先吃其他的食物，等一會肉就熟了。她滿上一杯清酒和一杯果汁，笑盈盈地退下了。我著實被如此豐盛的晚餐嚇了一跳，又因這樣貼心的服務而自覺做了一次重要人物。那些剛剛泡完溫泉、饑腸轆轆的客人，穿著舒服的浴衣，大飽口福，真是會享受的人呀。
這時，身后有人輕喚我的名字，轉頭一看，一位身穿淺粉色和服的中年女子微笑地說：“我是Wakako。”她就是酒店的主人，經(jīng)營這樣大的一間酒店，真不容易。她看我不像其他享受溫泉和卡拉OK 的客人，就問我此行的目的。聽說我是專程為岡倉天心而來，她熱情地邀請我明天一早坐她的車去天心美術館，還要陪我去日本美術學院的原址。如此盛情，為這美酒佳肴更增添了濃濃的人情味。
第二天，Wakako 開車陪我游覽周邊，和我一起爬上日本美術學院原址旁邊的尖塔。她帶我參觀酒店頂層一間紀念橫山大觀的特色房間，講述當年橫山大觀在此居住的情景。她還說，一定要試試酒店的露天溫泉，還特意囑咐我在這里泡溫泉是不穿游泳衣的。
天心紀念美術館是一座有灰色屋頂?shù)拿�黃色大型建筑，建筑風格簡潔，面對大海。入口處迎接我的是與我聯(lián)系過多次的館長，但我難以相信眼前的這位如此年輕的小伙子就是館長。他帶我參觀了一大圈，幫我翻譯，耐心地回答我的問題。我離開之前，他遞給我一個大信封，里面是他準備的一些與岡倉天心和橫山大觀有關的東京展覽訊息、一本館藏目錄和一張紀念岡倉天心的影碟。
五浦的旅行以美妙的溫泉體驗結束。面朝大海的露天溫泉，把自己完全呈現(xiàn)給天與海，放空、呼吸。雖然是一個人的旅行，但心里是滿滿的。
把《茶之書》帶給我這一路的非凡體驗，和岡倉天心鮮為人知的那些往事寫出來，如果能為你點燃些許靈感，或是博君一絲莞爾，我就心滿意足了。
另外，本書中涉英譯中的譯文，如無特別注明，均為我所譯，如有不足之處，歡迎大家指教。
秋宓
2019 年9 月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