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沒有耐心,你一定得有啊
編完、校完《早讀過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好像喪失了我的擬想讀者。
我本科二年級的任務是“八篇書評”。那時的擬想讀者就是本科導師黃修己先生,只要導師同意通過就一切OK。題目似乎也是導師指定的,記得有《墳》,可現(xiàn)在完全想不起都寫了些啥。
四年級的時候,畢業(yè)論文導師程文超先生有次要我寫一篇張旻小說《校園愛情》(?)的書評,我請教他怎么寫,程老師慷慨激昂地說了一番。后來交了稿,程老師說:你這篇書評啊,把我說的都寫出來了,可是……沒有你自己的看法啊。
畢業(yè)后在媒體工作。因為歷史系的師姐李霞在《粵港信息日報》編書評版,我就開始給那兒寫書評。集體宿舍樓,她就住我樓下,所以經(jīng)常是叫我過去,給我一本書。我吭哧吭哧讀,完了來一千字。這期間的擬想讀者……我也不知道是誰,因為書評不像新聞或時評,讀者正面或反面的意見都會來信或給編輯部打電話。書評會影響哪些人?我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反正評什么書也是編輯定的。
這期間,有一本書是自己讀后有感想的,《呂著中國通史》。因為不是新書,報紙書評版比較難發(fā)。我就壯起膽投給了《讀書》,居然在“短長書”欄目登了出來。那時《讀書》的地位非同小可,我被同事和同學逼著各請了一頓飯。
還有一次,我給《蘇菲的世界》寫的書評,發(fā)在《粵港信息日報》上,過了一陣,卻發(fā)現(xiàn)被人剪破拼貼,也發(fā)在了《讀書》的“短長書”里。追究了一下,無果。不過,說明我的書評還是有人看的。
1998年來北京讀研,正逢《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創(chuàng)辦,主編是現(xiàn)在凡客的CEO,陳年,到處拉人寫稿。我被師兄師姐介紹認識,可能還算手快吧,就被劃拉進固定書評作者隊伍里。那時《書評周刊》有一個制度很好,固定書評作者,每人每月可以報銷200元書費。這就讓窮學生有了底氣去關注新書,比加200元稿費得勁兒。發(fā)在《書評周刊》上的書評,以《余兮余兮奈若何》影響較大,這跟余秋雨先生的火熱市場地位有關吧。
讀書期間的另一類書評,是學術類書籍評論。這些書是擺明了的小眾,所以擬想讀者不外是學界同行。好在治學偏歷史,還不至于新名詞亂飛。
畢業(yè)之后,寫書評其實已經(jīng)是一件有些疲憊的事。我這個人,不愛做跟別人一模一樣的事,也不愛做重復自己的事。在沒有找到新的寫作動力之前,除了出版社的編輯朋友約稿實在推不掉,反倒是偏愛給媒體寫一些短書評,一二百字,一條微博的量,有點寸鐵殺人的意味,其實也是訓練自己用最少的文字點準評論對象的穴位。
又過了些年,發(fā)現(xiàn)自己又可以寫比較長的書評了。紙媒受版面的限制,特別偏愛千字文。但是千字的書評,如果想全面一點,就很容易寫得“板”,又要介紹內(nèi)容,又要梳理譜系,還要獨抒己見,往往自己都有話沒說完就畫句號的感覺。而且我這個人看書喜歡看細節(jié),從細節(jié)進入一本書的世界,所以慢慢摸索出另一種寫書評的方法,以問題而非書本作為切入點,將書本中的述論,與自己對時事、社會、歷史的思考融入其中,感覺這樣更能做到“隨腳出入”,行止自然。
2011年與邱小石、綠茶一道創(chuàng)辦“閱讀鄰居”讀書會,薦書是其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因為是同好相聚,不假外物,用邱小石的話,“想咋個就咋個”。薦書評書,都不為發(fā)表,就更加自由了。對一本書的推薦與評論,有可能經(jīng)歷三個階段:
。ㄒ唬┰贒IAO計劃(這是一個盲薦圖書的計劃)的微刊里,寫個千把字的推薦語,隨便寫,就是寫自己最感興趣的點,反正讀者書已到手,重要的不是“要不要讀”而是“怎么讀”;
。ǘ┤绻@本書被選成了讀書會的主題書,我就會在讀書會上有一個長篇的話癆式發(fā)言。有現(xiàn)場速記,每次都是發(fā)言的時候很爽,整理的時候痛不欲生,但有好多“砸掛”式的快樂,逮到什么說什么,經(jīng)常是回應其他書友的疑問與評論,針對性很強;
。ㄈ┤绻有未竟之言,或問題重要,也會將發(fā)言記錄再加工改寫成一篇長書評,再在媒體上發(fā)表。整個過程,因為都是自動自發(fā),沒有逼迫感,完全沒有此前“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痛苦,想咋個就咋個。寫書評二十年,近幾年算是最舒服最手順的啦。
2001年曾經(jīng)出版過一本書評集《紙墨勾當》,收羅了自本科畢業(yè)到研究生畢業(yè)這六年的書評!对缱x過了》從那個時點出發(fā),又是十五年,各個時段的文字都有。我很難說清,整本書的擬想讀者該是什么樣的人。要說這書是我的閱讀小史,也不盡然,大多數(shù)篇什還是外向的,期待與別人分享,而非內(nèi)心的隱秘生活。我只能說,讀書評書這些年,越來越體悟陳寅恪先生“讀書不肯為人忙”的詞意,讀書而不能跟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考結合起來,就會始終像個整理功課的學生,或接受訂單的匠人。學生或匠人并非不好,但最大的樂趣,肯定在書、人、事、思的有機混同之中。
從此我不再知道自己擬想讀者是誰,清楚的段落,是我想清楚了,模糊的部分,是我還在想,或在想如何說!氨M心思索,戮力表達”就是我的唯一旨趣。
你看,我花了廿年的時光,才慢慢摸索到一點讀書評書的竅門。難怪我最近一直宣傳“讀書是一件反人性的事”,不過,征服生命中的一些難關,也是暢美難言的享受。《早讀過了》里各篇長短不一,文風也有些跳躍,都是橫沖瞎撞的謎之征途。當成攻略,未必有效,看作測評,倒還靠譜。如果有那圖省事的,非要我用一句話概括我的感受,我必須對賞臉讀這本書的你,還有我自己,大聲說一句:
“這個時代沒有耐心,你一定得有。
為了你面前的這本書,我要感謝商務印書館,感謝最早提議出版、現(xiàn)在美國的劉雁女士,感謝本書責編大眼姑娘孫祎萌,我們從容淡定地合作了這本書。感謝與我合作過的所有書評媒體的編輯們,感謝邱小石,阮叢,綠茶,與閱讀鄰居的小伙伴們。
感謝我的父親母親,在我小的時候,幾乎每個生日都會收到一本書作為禮物,父親總在扉頁上寫:“給楊早讀!辈还芪液髞碜x了多少書,最初的閱讀就是歷久彌新,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