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的祖屋,已經(jīng)殘破得不成樣子。原來,這里是浩蕩的一片屋脊,從闊大的前坪穿過青石板的路,走進(jìn)那威武的、兩邊立著石鼓的青石大門,一下子就能使人感覺到這屋的高深,那青石的門檻確實太高,那門兩邊石鼓上的浮雕又確實太精美……
祖 屋
彭家的祖屋,已經(jīng)殘破得不成樣子。
原來,這里是浩蕩的一片屋脊,從闊大的前坪穿過青石板的路,走進(jìn)那威武的、兩邊立著石鼓的青石大門,一下子就能使人感覺到這屋的高深,那青石的門檻確實太高,那門兩邊石鼓上的浮雕又確實太精美。
進(jìn)得第一重門,又是一個開闊的坪,坪子一邊一口用紅砂巖砌就的池塘,池塘里栽滿了荷花,從五月到十月,這荷花無論在晴天還是雨天,都會燦爛地開,且在幽靜的夜里發(fā)出陣陣暗香,從花格窗戶上流溢進(jìn)去,滋潤著大屋里的每一個房間。
從荷塘中間的青石板路穿過,便是第二重門,進(jìn)得紅砂巖石的二大門,內(nèi)邊是一個偌大的正廳,能擺下五十桌酒席。大屋里的人祖祖輩輩便在這正廳里迎來送往,辦憂喜兩事。正廳往上走,是一道雕花格門,中格門平時是不開的,只能從格門的兩旁過,只有在接大官時才能打開中格門迎接。從格門穿過,是一個偌大的天井,然后便進(jìn)入到上廳了。
從正廳往兩邊走,一邊一個八方門框,八方門外是幽深的長巷,長巷的兩邊是一排排房舍,隔一段,就會有一個天井,這些天井將微弱的光灑到雕花木格的窗子上。長巷串著一個又一個橫廳,從橫廳里穿過,又會進(jìn)入到另一條幽深的長巷,這長巷又會連著天井和橫廳……穿完這些長巷之后,屋的右邊又是兩方荷塘,荷塘邊是一排栽著叢竹和鑿樹的圍壕。左邊是一片開闊的草地,草地的半坡上生長著兩棵蒼老的樟樹,這兩棵樹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但都有幾百年了,樹上掛滿了青藤,結(jié)滿了鳥窩。正廳的后邊,是一園青翠的楠竹,竹園每年的春天都會如期生長出一園嫩筍,因此,這后花園永遠(yuǎn)都是青蔥茂盛,散發(fā)出強大的生命氣息。
傍午傍晚茶香飯熟時節(jié),這大屋是炊煙繚繞、雞犬相聞,這里整整住了兩個生產(chǎn)隊的人。小時候我們在這大屋里捉迷藏,從一條幽暗的巷子鉆到另一條幽暗的巷子,從一個大廳轉(zhuǎn)到另一個橫廳,就像在迷宮里玩耍一樣。
如今,這大屋拆得幾乎只剩下門頭、正廳和上廳。這些都是公產(chǎn),再也拆不動了。人們將屬于自家的那一份能拆的都拆走了,他們將房子砌到了河岸上或是大路邊。
過去浩大的老屋,就剩了這孤獨的門頭、漏雨的正廳屋頂、殘破不全的青磚墻在秋天寂靜的陽光下堅守。有絲瓜和南瓜的藤蔓,爬上殘存的門頭和斷壁,鮮艷地開著黃顏色的花朵,這花鮮艷得甚至有些使人恐慌。
老屋始建于清乾隆三十九年。我童年的記憶里,老人們經(jīng)常說起的有這么一些瑣事:這屋外不見木,內(nèi)不見磚,前后建了三年,建這屋的木匠是從遠(yuǎn)處請來的大師傅,木匠師傅最喜歡吃的東西是雞菌子,然而,三年中他就是沒有吃到一個雞菌子。于是,師傅便在這屋里做了手腳。
大廈落成之后,老祖宗在付過工錢的同時,還送給木匠師傅一包干菜,說是送給他在路上下酒。
木匠師傅走出三十里地,吃中餐時,打開那一包下酒的菜,里面竟全是熏臘了的雞菌子。原來,老祖宗知道木匠師傅喜歡這一口,每次便將雞菌子留下,留著給他帶回家去吃。于是,木匠師傅望著這一包雞菌子后悔莫及,他忙打發(fā)徒弟扛著斧頭回去,告訴他,在大屋正廳東邊的第三根柱頭上敲三下,說三聲:到頭發(fā)、到頭發(fā)、到頭發(fā)……
于是,徒弟扛著斧頭倒轉(zhuǎn)三十里地,在那根倒裝的柱頭上敲了三下,這樣便將柱頭敲過來了,敲得這大屋里的子孫發(fā)越無疆。
我家是在上溯第六代時從大屋里搬出去的,隨著子孫越發(fā)越多,只好往外遷。二百三十多年流轉(zhuǎn)的時光里,村內(nèi)村外、鄉(xiāng)里城里到處都散落著從這老屋里搬出去的子孫。
我在這殘存的老屋前后徘徊,到處是雜草、荊棘叢生。我也不知道要在這里尋找什么。還有一條麻狗,總是尾隨在我的前后,這里聞聞,那里嗅嗅,它也似是在尋找什么。
秋天收割過后的田野,那么寂靜。一群麻雀從遠(yuǎn)處飛來,在稻田里覓著食,又倏地飛起,受了驚駭似的消失在田疇的盡處。
躺在稻草堆上曬著太陽,我確鑿感覺到村莊的氣息依舊,那炊煙的氣息、木草的氣息、田野上青苔與泥腥的氣息,以及青蛙和知了的叫聲,都和兒時聞見的沒有什么兩樣。
國慶長假過完之后,我要回去上班了。離開村莊的時候,我似乎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我要回來修繕這棟殘存的老屋。
于是,回到城里后,我便四處奔走,為修繕這棟老屋籌集資金。
2015年的正月,村里的老人們在北壇廟問了卦,定下了在農(nóng)歷正月二十三日破土動工修繕老屋。北壇廟是一座很靈驗的神方廟,村里人砌屋上梁,婚喪娶嫁,甚至外出打工,都要到廟里上一炷香,祈求保佑平安,這么多年來,坪上村的人外出打工,在北壇老爺?shù)谋S酉,從沒人出過禍?zhǔn)隆?
開年之后,雨一直綿綿細(xì)細(xì)地下著,正月二十三那一天,早上本來還在下著雨,但是一吃過早飯,太陽就出來了。于是村里人都說,北壇老爺看的期,不會錯。
從2015年正月開始,村里的木匠、泥瓦匠一齊動手,直修到2016年臘月,終于將這棟殘存的老屋以及后面的園子全修繕好了。
在深秋的一個夜晚,我住進(jìn)了這棟老屋。秋夜清涼如水,月光從天井里漏下來,那么明凈,紡紗婆在墻底下時斷時續(xù)時起時落叫著,似是在吟唱著村莊上那些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束的歌謠。
住進(jìn)這棟老屋,我的心那么安靜,在外漂蕩這么多年,夢卻始終纏繞在這座村莊上,那些山河田土,那些房舍竹籬,那些音容笑貌,那些炊煙和泥土的氣息……我的夢像雨簾一樣飄忽不定,時隱時現(xiàn),有時模糊,有時清晰,有時甚至難辨真假。這些殘破的夢,就這樣纏繞著我,像這秋后的雨水一樣綿長。
其實,村莊留給我的是一個苦澀的童年,饑餓、寒冷、勞累,以及村上人家那苦不堪言的生存狀態(tài),占據(jù)了我整個童年記憶,F(xiàn)在,我在靜靜地梳理著那些像苦瓜皮一樣風(fēng)干了的歲月。老屋修繕完工之后,我便和老人們開始收集過去年月里用過的農(nóng)具和生活用品,將它們陳列到老屋里,也算是對過去的村莊一份念想。隨著那一樣樣老物件的收集,也就帶出了村莊上一個個人、一樁樁事。我想,將那些已經(jīng)過去或正在過去的人、事記錄下來。也算是為這座村莊作一個雜亂無章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