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散文集,是著名作家肖復(fù)興先生精選近三年(2017.3-2020.04)的散文新作萃集而成。其中既有對往昔溫情歲月的回憶,又有對平凡生活的點滴感悟,更有關(guān)于藝術(shù)的遐思、關(guān)于讀書的雜談、關(guān)于域外的旅行見聞等等。肖復(fù)興先生的散文,題材豐富、視野開闊,既不乏知識性、趣味性,又給人以美的享受、情感的陶冶和思想的啟示,讓人讀后為之感動,回味再三。書中還特意選用了肖先生的二十多幅繪畫作品,以彩圖精美呈現(xiàn),文與圖相得益彰,將帶給讀者更好的閱讀體驗和審美享受。
平安報與故人知
家對門一樓的小院里,種著兩株杏樹,今年開花比往年早一個多星期,根本不管疫情肆虐全球,爛爛漫漫,滿枝滿椏,開得沒心沒肺。這家主人,每年春節(jié)前都會攜婦將雛全家回老家過年,破五后回來。今年破五了,元宵節(jié)過了,春分都過了,清明也過了,他們還沒能趕回家,不知是在那里受阻,還是被疫情隔離。屋子里始終是暗的,晚上沒見到燈亮,月色中顯得有些凄清。小院里,任憑杏花開了,落了,一地繽紛如雪,又被風吹走,吹得干干凈凈。小院一直寂寞著,等候主人的歸來。
在這樣非常時期,沒有比平安歸來更令人期待了。畢竟是家,平安歸家,是世上所有人心底最重要的期盼。
閉門宅家,一天天地看著對門的杏花從盛開到凋零,到綠葉滿枝,心里對這家人也充滿平安的期待。其實,也是對所有人的期待。我的孩子在遙遠的國外,很多朋友在外地,甚至有人就在最讓人牽心揪肺的武漢和襄陽、宜昌等地,可謂疫情的前線。怎么能不充滿期待與祈愿呢?
無事可做,翻書亂讀,消磨時日,忽然發(fā)現(xiàn)我國古詩詞中,寫到平安的詩句非常多。這或許是因為心有所想才會句有所讀吧。不過,確實俯拾皆是,足可見平安是從古至今人們心心相通的期待與祈愿。如果做大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猜想“平安”會是在詩詞中出現(xiàn)非常多的詞語,可以和“山河”“明月”“風雨”“魚雁”“香草”“美人”等這些屬于中國獨有的意象詞匯相匹敵。
“種竹今逾萬個,風枝靜,日報平安!边@是宋代一個叫葛立方的詞人填的一闕并不知名的小令,但竹報平安卻是我國盡人皆知的象征。這句詞,寫的是平常日子里的景象,其中一個“靜”字,道出這樣平和居家日子的閑適。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讀,我會隨手就翻過去,不會仔細看,覺得寫得太水,大白話,沒什么味道。如今讀來,卻讓我向往,更讓我感嘆。日日足不出戶宅在家中,沒有任何人往來,屋里屋外,同樣也是一個“靜”字,心里卻是暴風驟雨。電視屏幕中世界各地出現(xiàn)的確診人數(shù)驚心動魄地頻頻增加,會讓這個“靜”字傾翻,而讓“平安”二字格外升高,讓人多么期盼。
“身投河朔飲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边@是唐代王維望鄉(xiāng)之詩,遠在他鄉(xiāng),喝著別人的酒,惦記著家人的平安,酒中該是何等的滋味。
“自別蕭郎錦帳寒,鳳樓日日望平安!边@是宋代陳允平懷遠之詩,寫閨中情思。“從今日望平安書,我欲燈前手親拆!边@是放翁的詩,一樣懷人念遠,是對朋友的牽掛,對平安書信的渴望。他們都強調(diào)了對日日平安的渴望與期盼。如果僅僅是和平時期時光的阻隔,便只是日常的情誼纏綿,甚至是兒女情長;如果是災(zāi)難的阻隔,那平安的分量便會沉重無比!俺邥,但平安二字,多少深長!蓖瑯邮瞧桨矔,同樣是宋代的詞人,劉克莊的這句詞,多少道出了這樣的分量。
我所能讀到的關(guān)于平安的古典詩詞中,最讓我感動并難忘的,是岑參的“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這是小時候就讀過的詩句,那種在戰(zhàn)爭或離亂之中偶遇故人,無紙無筆,急迫匆忙之中讓人傳個話給家人報個平安的心情,什么時候讀,都讓人心動。比起同屬于唐代詩人的張籍的詩句“巡邊使客行應(yīng)早,欲問平安無使來”,要好;比起元代顧德潤的“歸去難,修一緘回兩字報平安”,要好不知多少。
張、顧、岑三位,同樣都是歸去難,一個只是守株待兔般空等使者的到來,好傳遞平安家書;一個是已經(jīng)寫好哪怕只有兩字的平安書信;一個是偶然遇到歸家的故人,托他傳達平安的口信。一個讓平安如同棲息枝頭的鳥;一個則是讓鳥迫不及待地放飛家中;一個是根本沒有鳥,只是心意憑空傳遞,如同風看不見,卻讓風吹拂在你的臉龐和心間。平安,讓相隔的關(guān)山萬重顯得多么沉重。岑參的好,是因為哪怕只得到平安的口信,也可以撫慰一些我們內(nèi)心的牽掛與期盼。它會比接到真正的平安書信,更讓我們感動,并充滿想象。平安,在虛實之間,在距離之間,變得那樣綿長,是屬于我們心底的一種期盼和祈愿。
同在望鄉(xiāng)或懷遠之中渴望平安消息一樣,關(guān)于得到平安消息和終于平安歸家的詩詞,也有很多。“平安消息好,看到嶺頭梅”,這是文天祥的詩句;“舊賞園林,喜無風雨,春鳥報平安”,這是周邦彥的詞;“難忘使君后日,便一花一草報平安”,這是辛棄疾的詞。無論是得到平安消息,還是平安歸來,他們都是將平安與梅花、春鳥,乃至一花一草那些美好的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個動蕩的世界上,平安,真的是最美好的一種意象,一種無價的向往。因為平安是和無價的生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任何富貴、權(quán)勢等其他東西,都無法與之相比。
關(guān)于平安的近代詩詞中,我最喜愛的是魯迅先生和陳寅恪先生的兩首絕句。
“我亦無詩送歸棹,但從心底祝平安!边@是魯迅先生1932年送給歸國的日本友人的詩句。這一年,日本侵略者將戰(zhàn)火燒到上海,戰(zhàn)爭烽火中,平安同那海上隨海浪顛簸動蕩的歸棹一樣,讓人充滿擔憂,使得心中的祈愿是那樣的一言難盡,意味深長。
“多少柔條搖落后,平安報與故人知。”這是陳寅恪先生1957年寫給妻子的詩句。這一年,陳寅恪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教書,校園里,印度象鼻竹結(jié)實大如梨,妻子為竹作畫,這是陳題畫詩中的后一聯(lián)。這一年,剛經(jīng)歷反右斗爭,其平安一聯(lián)是寫給妻子也是告與朋友的。其中“柔條”和粗壯的象鼻竹毫不相稱的對比,讓我們看到劫后余生的平安,是多么的難能可貴,而讓人們格外喟嘆與珍重。陳寅恪為妻子寫了兩首題畫詩,另一首尾聯(lián)寫道:“留得春風應(yīng)有意,莫教綠鬢負年時!闭f的正是這珍重之意。可以說,珍重,是平安之后的延長線。平安,便有了失而復(fù)得之意,也有了得而再失的警醒。
人生沉浮,世事跌宕,無論在什么樣的時代背景與生活境遇下,在什么樣的生活動蕩與變化中,哪怕我們早已經(jīng)從農(nóng)耕時代飛躍進電子時代,從古到今,平安都是世界共情共生的一種期待與祈愿,這種期待與祈愿萬古不變。特別是在如今疫情全球蔓延之際,這種平安的期盼與祈愿,更是讓人把心緊緊地攥在胸口。無論富貴貧賤,無論種族國家,無論是梵蒂岡的教皇,還是不列顛的女王,無論是奔波在前線的戰(zhàn)士,還是居家的我們普通百姓,沒有比平安的期盼和祈愿更重要的了!暗珡男牡鬃F桨病,是我們的期盼;“平安報與故人知”,是我們的祈愿。
讓我一直隱隱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下來的是,前兩天的晚上,家對門一樓的房間里亮起了燈,橘黃色的燈光,明亮地灑滿他們家的陽臺。主人終于平安地回家了。盡管錯過了今年小院里杏花如雪盛開,但那兩株杏樹,已經(jīng)綠蔭如蓋,也算是替他們守在家中,“便一花一草報平安”了。
2020年4月19日谷雨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