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折疊的小書房  ——《草地邊上》序


楊  克①


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個書房夢，置身于悉心布置、的個人空間，哪怕并不總在讀書，也是與自己靈魂隱秘對話。美好閑暇的一方天地，收納主人閱讀、審美、生活和旅行經(jīng)年積累的物件，任從休憩、舒張和孕育心靈自由，隔絕千篇一律、紛繁喧囂的外部。遺憾的是，人們謀生營營役役，蝸居土尺金，往往難從心愿。解脫出路無非有二：若往外，前往圖書館，在華美恢宏的公共空間和海量的文獻圖書之中流連忘返；若往內(nèi)，則是精神維度，以文字和思想為自己打造一座座心靈書房，雖然無形無影，卻不受外界變遷影響、不需車馬奔波，朝夕隨時居所，如同一位忠貞不渝的終身伴侶�！敖Y(jié)廬在人境”的深圳女詩人范明，正是年新詩結(jié)集出版，薄薄一冊之中折疊著、隱藏著寧靜致遠的小書房、小，靜候知音好友的開啟、到訪，共賞這160多件由現(xiàn)實轉(zhuǎn)化文字、再經(jīng)詩歌幻化而成的心靈藏品。


延續(xù)詩人一向清新爽朗的風格，集中詩作無論游賞山水或聆聽自然、家人思憶或愛人傾訴、瞬間即感或深思熟慮，總是自然流暢，朗朗上口，隨心所至，隨物賦形，既不事雕琢．也不取悅逢迎。就如周作人曾說：“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需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彼�的詩歌恰好正是活脫脫地寫好寫透大時代里的小性靈，從小事小景凡人物中透析出大智慧和真詩性。跟時下許多詩集體例不同，這部詩集既沒按主題內(nèi)容分輯、也沒依時間先后，反而以每首詩作的題目首字拼音排序。這種體例若有若無，稍加約束便肆意留白，并非要達到詞典、百科全書般的嚴謹客觀，只是為了不至于散漫無邊，避免了任何理解詮釋的事先制約，反而給予讀者充分的閱讀自主。隨意翻閱這一首首作品，如同隨緣拾起書房里這些隨意交錯擺放而又神韻相連的卷冊和物件，自有曲徑通幽的妙趣。


首先吸引我們的是書房里意態(tài)肆意的攝影集、畫冊。詩人喜愛行走山水田園之中，以唐詩宋詞般的寥寥一組畫面，惜墨如金地永遠凝固了自然景物和人物處境之中最微妙生動、躍然紙上的一刻。既有猶如凝神屏息按下心靈快門的攝影，“密林中的學府莊重，典雅／圖書館古樸的翹檐掛一彎清輝／登一級階梯，就離真知一步／鑒心湖畔，散步的風，遇上湖水微瀾／夏雨打在荷葉宛如叩門聲／沖天的圓柱小篆俊逸／風從南邊來／翻著一頁頁書”(《珞珈山下》)，“飄著銀杏葉的街道／古榕樹側(cè)臥古南門的庭院／沉重的斑痕擠壓著碩碩山石／我凝視江水塔影／冬至不期而遇／的夜掛起褪色的紅燈籠／如幽秘的前世”(《千年的夢》)；也有匠心獨運的水墨丹青，“風清涼，石凳也清涼／想必一千多萬年前／人類的始祖也遇見過這樣的好天氣／有人席地而坐／在畫布上勾勒幾枝瘦竹／風來時，竹葉細碎而沙沙地響／天高云淡，有山在旁／沙溪亭外／小船從遠處駛來／山野環(huán)繞的水流清澈／駛來的是日子／流去的是歲月”(《訪古》)，“清晨的雨／有些冷清／落在石板巖的高家臺／一幅巨大的山村秋雨圖／雞冠花，翠菊，牽�；ǎ�在泥地里站著，坐著，趴著／狗尾巴草不知為何得意／搖著尾巴／山山相連，云霧環(huán)繞／溪水從山澗掛出云峰的階梯／我們在畫室聽雨／與山對望／／黃昏的燈光／亮了石板路旁的村舍／雨中散步，直到很晚／但山還醒著”(《在石板巖，遇雨》)。詩句兼有線條的跳躍和色彩的流動，塑造出可感可親的景物意象，滲透著率真直白的情愫，畫面透過揮灑自如的表達，凝聚著靜水流深的氣韻和神采。


她也偶然嘗試以濃厚的西洋畫風釋放如梵．高版的內(nèi)心激情，“當你來到版畫村，滿園的向日葵撲向你／你被巨大的激動牽絆�。�風吹來金黃的火焰／小蜜蜂舉起了火把／千萬朵花瓣伸出手，滾動著田園的波浪／夕陽下，碉樓聳立，仿佛光陰可以輪回／高與低，明與暗，白與黑／蒼涼與希望／在一幅畫里描述／你也在畫中／又仿佛是你，擰亮了一小片星空”(《向日葵》)。除了整體畫面，她也注重捕捉細節(jié)和動態(tài)寫真，“像是石頭的斑紋／漩渦激起微浪／逆水而上的樹瘦骨嶙滅的火焰／還有一船夢的星輝／時而風暴，更有漫天的霞光”(《南方尋夢》)，“我依舊弄不清深圳的冬天什么時候會來／是不是就在這些天幾場秋雨之后／冬天將至的儀式感／那么，深圳好在哪兒，好在南腔北調(diào)的普通話／好在四季如春的天空和大海／好在都是離鄉(xiāng)背井，為了小小的夢想／而這座城向無數(shù)異鄉(xiāng)人敞開了懷抱”(《談談深圳》)。正如她素來不強調(diào)自己女詩人身份，也不滿足于弱質(zhì)芊芊的美學層次，她努力追求讓詩歌到達一定深度和力度之后，外在的性別角色差異讓位于更深層的生命體驗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重游故土，憶古思今，她已能自由自主控制胸中溝壑之間升騰奔涌的情思和氣息，氣定神閑品味著豐富的人生際遇，將其寄寓到力透紙背的書寫之中，“我流浪的城市成了定居之所／我的靈魂仍在出生之地／但它已變了模樣／當我游蕩在江城的東湖之濱／尋舊人不遇，全是新人／秋風吹拂湖畔纖細的垂柳溫存／依然是靜雅明凈的胸懷／有如黃鶴樓立于蛇山峰嶺之上／千年守望唐朝的煙波浩渺”(《遙望有期》)。


當讀者在這座詩歌書房吟詠良久，在心滿意足而又意猶未盡時，一定會思量著會不會還有隱秘的珍寶。的確，就在書桌最深處的抽屜，蘊藏著最后、的精神財富。這是一本記錄的2020年春天的日記，由詩集中不按題目拼音序排列的組詩《庚子年詩記》，與之前另外兩個單篇《疫中記》《心愿》組成，是主人珍而重之的寶盒，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個時間囊，開啟密碼是善良和勇敢。當詩集所涉及的絕大部分人物情境早已消逝，這段經(jīng)歷還栩栩如生，哪怕多年后讀者偶然開啟這座塵封的記憶之房，仍能從中發(fā)現(xiàn)前人面臨生存之難的真實證詞。


從《pan style="font-family:宋體">月23日，發(fā)生了什么》起，她便以詩歌為日記，提凡生活和普通家庭里最普通的個人體驗和集體記憶�！兑咧杏洝贰洞巴馇缋省贰度鐚嵱涗洝防�，不事渲染地記敘了武漢和深圳兩地家人的居家和社區(qū)抗疫情境；《待》《等光來》又入木三分地概況出生存境況，“迎春花開在空空的大街／宅居窗內(nèi)／觀花人不敢竊喜／陽臺上枯坐／每天重復卻不一樣”，“我們強作鎮(zhèn)定／在春天的路口，等光來”。面對災難，詩人的力量仍然是發(fā)自肺腑的愛和祝福，“二月／春天的信使還在途中，抖落冬日的寒霜／我們深居簡出，從焦灼靜／度人間清歡／且等信使敲門的聲音／到那時，萬木欣慰，山河無恙／我只剩下一個心愿／你是春天的孩子／我們?nèi)ピ�野，去種一棵春天的樹”(《心愿》)，“苦悶，煎熬，向來與我們同行／勿忘，春天將蓬勃萬物和沉靜的山河，小草爭搶著愛著塵世／我們都喜歡美，追著光跑”(《立春》)；但又絕不沉溺于麻木不仁的謳歌，保持基于生命尊重和尊嚴該有的獨立思考和理性思辨，“但春天不一樣了／若問歸期，終究寫不出激動人心的句子／拿什么告慰帶血的戰(zhàn)甲／如果繼續(xù)贊美／光的桂冠該獻給誰?”(《雨水記》)，“苦難教會我們／眼淚和犧牲／遺忘掀開迷霧／隱藏的惡，致命的懲戒”(《苦難教會我們》)，“雪落在北方，雨下在南方／我們居住的大地，多難而多情／蒼穹之下，有不能承受之重／和生命之輕／我們經(jīng)歷的，關(guān)于黑暗和遺忘／傾聽善意的忠告／抱著決不服輸?shù)男拍睿�我們需要一把鹽／撒在將要愈合的傷口”(《備忘錄》)。


正是基于對蕓蕓眾生的真實體驗和沉重記錄，詩歌才真正配得上人類命運的安魂曲，“深知此生有無助的悲涼時而侵擾／我們常喜歡仰望星空／捂住心中的繁星發(fā)呆，等天亮／如此齊心地等一個解封的消息——／困居的人們走出禁地／渡船鳴笛／江上的飛鳥追逐著浪花／黃鶴樓敲安鐘／滿城的櫻花喜從悲來／劫后余生，我們要好好愛”(《余生好好愛》)。


書是小天地，是大書，合上詩集，暫別這座的心靈書房，我難免悵惘若失。當現(xiàn)代化的歷史之輪如懸浮列車飛馳而來，我們生活在一個距離美和心靈日漸生疏的數(shù)碼鋼筋森林，范明卻低調(diào)而固執(zhí)地堅持以樸素雋永的行吟，禮贊著造化萬物的豐盛和細膩，喚醒人們對詩意、感受和想象的珍重。她的詩歌并不富麗堂皇，卻暖人心扉，從身凡事物和生活游歷出發(fā)，不講究技藝鋒芒畢露，但親切無隔、流暢生動，任所見所想即為所言所得，優(yōu)美清新而耐人尋味，堪稱人生之結(jié)晶。字里行間流貫其中的靈性之美，了地域文化背景差異，逐漸開始具備普遍意義的生命價值和社會內(nèi)涵，正朝著更具風范的寫作境界。而她正是通過一冊又一冊自我的詩集，向不庸的藝術(shù)追夢人證明，‘詩歌，與其說是一種文體、一個名詞，不如更具體地說是詩人+寫詩，主體+動作，是冷漠時空和僵硬物裹下，仍然鮮活流動的精氣神。詩人，以其文字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向世人證明生命的豐富多樣和質(zhì)樸質(zhì)地之間能夠、且應該達到的驚人融合。正是得益于來自所有地域、語言、族群的自由靈魂者，對精神原動力孜孜不倦地追求和發(fā)揚，大地、天空和人類社會才一直生趣盎然，萬古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