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夢憶:梁實秋人生自述》是一代大師梁實秋最經(jīng)典散文作品集,也是迄今為止最完整的梁實秋自傳,由其生前關于自身生平的經(jīng)典文章輯錄而成。在書中,他一改平時幽默、詼諧的文風,用細膩而又真摯的語言深情回憶了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和生活環(huán)境,包括兒時的家庭生活,清華八年的求學生涯,赴美留學的學習經(jīng)歷,全景展現(xiàn)了一代大師青少年時代的成長軌跡,再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面貌、文化習俗。志滿中年,立志交游,他寫下赴臺前后的見聞、感想和游歷;離開故土,家國之思,他回憶人生最重要最快樂的時光,對故友至親的深切緬懷,飽含濃郁的懷舊情調和人生哲理,讓讀者看到梁實秋閑散恬淡、幽默風趣外表下更真實、感性的一面。
傾聽大師內心情懷,品味大師百年人生,愿他的文字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快樂和溫暖,讓我們學會與這世界更從容相處。
序--我眼中的父親梁實秋
文/梁文茜
我講的雖然是梁家的一些家庭瑣事,也反映了一個時代的過程。很多人就說你們家的這些悲歡離合,風風雨雨,反映的就是中國五十年的時代變遷,有很多知識分子都大同小異,有類似的遭遇。
梁家家事
梁實秋故居在北京東城內務部街20號,現(xiàn)在門牌是39號、40號、41號。我曾祖父是滿族,在清朝是四品官兒,八旗,生下來就有皇糧。四品官兒也不算小,收入比較多,此外還在北京和南方經(jīng)商,他就買了內務部街這套房子。這處故居起碼有二百年以上的歷史。
我曾祖父叫梁之山,他不能生育,后來就抱了一個孩子,我爺爺實際上是一個漢族,好像是從沙河那兒一個農民家里抱來的,剛出生就抱我們家來了,我爺爺?shù)挠H身父親、母親不是滿族,是漢人。
我爺爺和我奶奶一共生了13個孩子,除一個夭折外,其他都長大了,6個男的、6個女的,我父親排行第二,那時候叫梁治華。我大爺去世早,死于肺病,他兒子也死了。在清朝的時候都講究婦女殉節(jié),如果丈夫和兒子都死了,女子就要殉節(jié)。我大媽殉節(jié)以后,慈禧太后知道了認為這是貞節(jié)烈女,所以就賜了一個牌坊“貞烈可封”,大石頭牌坊,樹立在雙榆樹。當時那個地方有個雙榆樹村,給了13畝地立了一個祠堂,表彰這些在丈夫七天沒有出殯時自殺,跟丈夫一起出殯的貞節(jié)烈女。后來那個地方拆遷了,變成雙榆樹商場。
我母親的娘家在安徽會館附近。他們是一個大家庭,小叔子、姑姑、婆婆都在一起住,后來我媽媽為什么也沒上大學,因為經(jīng)濟比較困難,她父親死了,我外婆是一個小腳婦女,連文化都沒有,也不能掙錢。所以后來我媽媽很早就上香山慈幼院那兒工作了,日后學習畫畫。她跟我姑姑是同學,這樣介紹就和我父親認識了。以后他們在四宜軒約好,我爸爸上美國留學,我媽媽等他三年。我爸爸本來應該念四年回來,可是三年就回來了,因為說好了三年,不回來怕我媽媽跟別人結婚。那時候婦女只要家庭一給說好了,包辦了,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所以他三年以后就回來了,回來以后就跟我媽結婚。
我媽媽做飯,他在小屋里寫莎士比亞,我媽媽就給他做點小吃送去。他喜歡吃蝦,有點糖味的烤蝦,我媽媽給他做好一小盤,給他送屋去,他也不出來,在屋里拿手捏著就吃了。我媽媽也不是學做飯的,但是她自己鉆研,所以她做飯我們大家都愛吃。我們吃打鹵面,我媽做得特別好。我媽包的餃子,我也覺得特別好吃。我父親經(jīng)常在外面吃飯,有時候回來告訴我媽今天吃了什么好吃,我媽就模仿給他做。反正他的衣食住行離不開我媽。關于他跟我媽的歷史,有一本書叫《槐園夢憶》,他寫得很動情,就是一輩子跟我媽在一起生活的瑣事。我媽死了以后,他簡直覺得痛不欲生了,F(xiàn)在我媽埋在美國了,為什么叫《槐園夢憶》,我媽埋的美國墓地叫“槐園”,我妹妹把我父親的那些紙筆也和我媽埋在一塊兒。
一生翻譯莎士比亞
我父親一生所從事的,如果說最多的話就是教育。他從二十幾歲就當大學教授,一直到65歲退休,沒干過別的事兒,別的都是副業(yè),寫作都是副業(yè),正經(jīng)的職業(yè)就是教書,他說我是個教書匠。他的學生真的是桃李滿天下,到處都是他的學生。因為他教了一輩子書,他寫的那些教科書的講稿現(xiàn)在都在臺灣,大學的、中學的、小學的都有。
如果說他業(yè)余的就是寫作了。他一生比較大的就是翻譯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怎么開始翻譯的呢?因為他在學校教西洋文學,當然莎士比亞在西洋文學里是代表性的,他講課就講這些東西。當時胡適當校長,胡適就委托我父親、聞一多等四個人翻譯莎士比亞,可是后來,因為這個部頭太大了,莎士比亞有40個劇本還有十四行詩,如果說都翻譯了,這個工作量不用畢生的精力都是翻譯不完的,而且莎士比亞的文字有很多都是一些古英語,很難翻,不是有很深英語造詣的就很難理解,不能把它的原意翻出來。另外還要中文文字上的秀美,要有這個修養(yǎng),沒有這個也弄不了,所以那三個人就干別的去了,不干這個事兒了,結果把這個任務就都放在我父親一個人身上了。我父親接了這個以后,他就決定這一輩子一定要把這個事情完成。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他就翻譯莎士比亞,一直翻譯了好幾十年。到他70歲的時候,在臺灣開了一個盛大的慶祝會,慶祝完成了全部的莎士比亞作品,但是這個中間是歷經(jīng)了很多風風雨雨了。20歲開始翻,翻到70歲,一年翻一本的話,不能間斷,而且要找很多參考資料。我記得他那個牛津大字典都特別厚,都是從英國買來的,英國書店跟他長期都有聯(lián)系,有什么新書和參考書都給他送;他一看目錄要什么書,英國劍橋大學、牛津大學都給他送書,這樣他就整天在書房里。除了教書以外,翻莎士比亞,那時候他還編一些雜志什么的,整天就蹲在書房里。他為什么感激我媽媽,他家事不管的,都是我媽媽管,他成天就待在那里面,就是書呆子。家務事、帶孩子都是我媽媽管。他說,沒有我媽媽的話,翻譯莎士比亞全集都完不成。他有痔瘡,痔瘡有時候流血他也不知道,他就一直寫,后來我媽發(fā)現(xiàn)他椅子上有一大灘血。當他專心致志寫作的時候一切疼痛,一切其他的事情全忘了。后來我媽媽給他做一個大棉墊,以后他就坐在上面工作。
另外他編了一套字典--《遠東英漢大辭典》,屬于工具書,收錄了八萬多條字匯,當時中國字典只有三萬多條字匯,這個他是用了三年的時間,發(fā)動了兩百多人,全世界各圖書館都跑遍了,收集資料,編了一套英漢字典,然后分類出版,有醫(yī)學的、科學的、歷史的、文化的等等,有三十多個版本。當初聯(lián)合國用的英漢字典就是梁實秋主編的這本字典,我原來也不知道。為了去美國探親,我到美國領事館簽證。辦簽證的人問我:“你是梁實秋的女兒?梁實秋是我老師!蔽艺f:“怎么會是你的老師呢?”他就從他抽屜里拿出一個黃本的英漢字典,他說:“我天天都在看他的字典,所以他是我的老師。我給你辦移民到美國去吧。”我說:“不行,我在中國當律師,我這兒有工作,我去探親一個禮拜就要回來的。”他說:“那好!壁s快就給我辦了手續(xù)。另外,他還翻譯了十多種其他英語文學名著,比如現(xiàn)在熱銷的《沉思錄》就是其中之一。除了翻譯之外,住在重慶北碚的雅舍期間,他寫作了大量隨筆散文,后來結集為《雅舍小品》、《雅舍散文》等,出了三十多個版本,被譯成多國文字,風靡全世界。
當然他也有一些嗜好了,那會兒在北京他喜歡放風箏。好像老北京人都愛放風箏,我父親放風箏可是挺講究的,現(xiàn)在的風箏可能不那么普及了。那時候我們家放風箏,各種大沙燕,
有瘦長的叫瘦沙燕,一般的叫普通沙燕,黑色的叫黑鍋底,還有龍頂魚,那個眼睛能翻的,還有孫悟空。我們風箏上面都帶著那個小鼓,還有上面帶琴,一拉風一兜,琴就響,放上去以后就跟有樂器的聲音似的。我們使用的線都不是普通的棉線,那個線不結實,放遠了就會斷了,都使用的是老弦,就跟拉胡琴的弦一樣,特別地結實。有一個放風箏的線車,拿手一撥就轉。那個軸都是硬木的軸。放遠了以后,要是風平浪靜的時候,把它拴在我們前院的柱子上一夜,第二天早上還在上頭?墒沁@里面有時候也會有麻煩,因為好多人家都放,天上多了,會打架的,有時候把線纏在一起了,一看線纏在一起趕快往回倒,你不往回倒,人家把風箏拉人家里去了。我父親喜歡玩兒這些東西。
平常他是逛書攤,上琉璃廠、榮寶齋、海王村這些地方逛書攤,人家那兒老板都認得他。每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逛廠甸。在北京過年好像習慣都去逛廠甸,就是一種廟會的性質,在新華街上搭上棚。很多攤販都集中到那兒去,吃的東西、用的東西,甚至金銀珠寶翡翠,現(xiàn)在都差很多了,那會兒賣羊頭肉、奶酪、炸糕,反正都是北京的這些東西。我小時候特別喜歡上廠甸,又吃又喝,又買玩意兒。他帶著我們去,那會兒廠甸,喝豆汁,吃灌腸、驢打滾、艾窩窩,大糖葫蘆特別長,有好幾尺長。他喜歡玩兒什么呢?愛抖空竹。有的是兩頭都有圓的,中間像個葫蘆似的。還有一種是單頭的,這邊有圓的,那邊沒有,這樣的不好抖。大空竹、小空竹,家里有很多。他認為那個是一種運動,一到廠甸就買空竹。
老友
聞一多和我父親在青島大學的時候在一個學校教書,他們兩人關系非常好,聞一多差不多每個禮拜都上我們家。在青島的時候我還小,但是我記得聞一多經(jīng)常來我們家(今青島市魚山路33號),他常抱著我玩。后來聞一多到昆明了,我父親在重慶,兩個人就不在一起了。但是那個時代,文人只有一支筆,他沒有槍,別人要迫害他的時候,他只能用筆來反抗。那時候我父親就說聞一多受抗戰(zhàn)的影響很激進的。當時就有很多特務都跟蹤他們,我爸爸也是被跟蹤的對象,有一個小黑汽車老跟著他,他特別害怕。因為我爸爸說話嘴上沒有遮攔,看什么不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說,得罪很多人。他就對聞一多說:聞一多,你自己留個心眼,你不要在公共場合這樣,會受到迫害。可是當時聞一多熱血沸騰,所以遭到人家的迫害。后來我父親知道以后特別傷心,因為他們倆是很好的朋友。他喜歡下圍棋,當時擺的有圍棋盤,有圍棋子。他一拍桌子,說:一多怎么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呢。那棋子都滾到地上去了。因為北碚的房子是木板地,很粗糙的木板地,有很多縫,他一拍那個棋子順縫都掉下去了,摳不出來了。后來到臺灣去,聞一多給他的信一直帶在身邊。還有聞一多當時遇害的報紙,都黃了,跟手紙似的,他一直帶在箱子里。
他和冰心感情也很好。因為他們都到美國留學,是在船上認識的。聊天時冰心問他:你是學什么的?他問冰心:你學什么?她說:我學文學的。他說:我學文學批評的。他和吳文藻(冰心的丈夫)都是清華的同學。在美國我父親和冰心他們都一塊兒演戲,有很多活動。后來他到臺灣去以后,不知道誰傳說,說冰心死了,他非常傷心,寫了一篇《憶冰心》的文章在臺灣報紙上發(fā)表了。后來得知冰心沒有死,他覺得很不好意思,就表示道歉,說我聽說你死了,沒有死我就這樣寫你,很不應該。冰心說:不對,我非常高興,因為一個人很難知道他死了以后,別人是怎么樣紀念他。她說:我現(xiàn)在知道,我死了實秋會寫文章紀念我,我很高興。
在北碚的時候,梁實秋和老舍都在編譯館,老舍就住在我們家東邊。現(xiàn)在都開辟成立梁實秋紀念館和老舍紀念館。我爸爸擔任翻譯英文的編輯委員會的主任,老舍晚上經(jīng)常上我們家老跟著他,他特別害怕。因為我爸爸說話嘴上沒有遮攔,看什么不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說,得罪很多人。他就對聞一多說:聞一多,你自己留個心眼,你不要在公共場合這樣,會受到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