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俠》是當(dāng)代著名作家邱華棟的短篇歷史武俠小說系列,包括《劍笈》《擊衣》《聽功》《琴斷》等十篇。每篇皆是取材于中國某個歷史時段的人物和故事來演繹的,寫了嵇康等歷史人物的故事,講了“俠”的內(nèi)涵在歷史各個時期的演繹和變革,用多個拼圖般的側(cè)面來顯示歷史武俠小說這一小說題材本身的豐富性。每篇都有獨特的風(fēng)格。例如,《擊衣》悲壯;《劍笈》寫書生,活潑;《膂力》蒼涼;《聽功》正統(tǒng);《琴斷》寫嵇康,清逸。配了任熊、趙明鈞等畫家的插圖二十幅。
后記
我小時候練過幾年武術(shù)。在我于新疆昌吉州二中讀書的六年時間里,同時也在州業(yè)余體校二中武術(shù)隊參加武術(shù)訓(xùn)練。
當(dāng)時,我們班的語文老師黃加震擔(dān)任武術(shù)隊總教練,黃老師文武雙全。雖然只是課余訓(xùn)練,但每日早晚兩個時段的高強度訓(xùn)練加起來也有三四個小時,現(xiàn)在想來頗艱苦。我從蹲馬步的基本功開始練起,到練組合拳,再到學(xué)習(xí)長拳、南拳、通背拳套路;器械里面,刀、槍、劍、繩鏢我都練過。待到上了高中,又練了拳擊和散打。武術(shù)隊很多師兄弟、姐妹多次參加全國武術(shù)比賽,不少人都拿到了名次和獎牌。在他們中間,我算是比較一般的運動員。去武漢上大學(xué)后,我停止了訓(xùn)練,因為我念的是大學(xué)中文系,同學(xué)都不怎么愛動,我也改踢足球了。
黃加震老師是上海人,早年畢業(yè)于揚州師院中文系,后來到新疆昌吉州中學(xué)教書。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他調(diào)回上海,繼續(xù)在嘉定區(qū)和普陀區(qū)的中學(xué)任教,直至退休。
二〇一六年夏天參加上海書展期間,我?guī)е虾P≌f家陳倉一起去探望了黃加震老師。黃老師見到我這個徒弟很高興,他早就穿好了對襟練功服,并將他珍藏多年的武術(shù)器械悉數(shù)取出,擺滿了一屋子。長刀、短刃、明器、暗器,加起來上百件,真是目不暇接,我與陳倉都興奮不已。后來,我們師徒二人來到黃老師家樓下花園,他一個弓步,將關(guān)羽當(dāng)年耍的那種青龍偃月刀一橫,單手將大刀呈四十五度舉過頭頂;接下來換我上,我一個弓步,將青龍偃月刀一舉,幾秒鐘后,那大刀咔嚓哐當(dāng),砸到了地上——我這四十多歲的徒弟和八十歲的師父比,還是差了很遠。
當(dāng)時我就想,到二〇一九年,黃老師就八十大壽了,我的人生中難得有這么一位文武雙全的老師輔導(dǎo)我成長,我若寫一本武俠小說,獻給黃老師祝壽才好。
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寫過一部武俠小說,是個小長篇。因為當(dāng)年讀金庸、梁羽生和古龍的小說,來了勁頭,結(jié)果沒有寫成功。這兩年,我讀了不少正史、野史、軼聞雜記、漢魏筆記、唐傳奇、宋代話本,明清俠義小說,民國武俠小說等,當(dāng)年的興味重新催動我下筆。因此這本短篇小說集,可能也呈現(xiàn)了我的閱讀經(jīng)驗的影響。中國作家的寫作資源是那么的豐富,但我們常常對自己擁有的財富渾然不覺。
現(xiàn)在小說集篇目的順序,是按照小說所涉及的年代,由遠到近排序的。比如,《擊衣》寫的是春秋晚期刺客豫讓的故事,《龜息》以秦代為背景,《易容》則從王莽新朝的覆滅敷衍出來,《刀銘》取材于《后漢書》,寫東漢;《琴斷》重寫了魏晉名士嵇康的故事,《聽功》以唐太宗李世民換立太子事件作為敘述的線索,取材自《舊唐書》;《畫隱》來到了宋徽宗時期,宋徽宗的藝術(shù)修養(yǎng)之高人所共知,因此我要寫一個關(guān)于畫的故事;《辯道》和蒙元時期忽必烈召開的一次佛、道兩家辯論有關(guān),《繩技》想象了建文帝敗于燕王朱棣后究竟下落如何;《劍笈》的背景則是乾隆皇帝讓紀曉嵐編修《四庫全書》,部分情節(jié)取材自《古今怪異集成》。
這么一組十篇小說,就梳理出一條綿延兩千多年的俠義精神脈絡(luò)。我把一個個刺客、俠士放在著名的歷史事件中,對歷史情景進行重新想象和結(jié)構(gòu)。因此,這一組小說都應(yīng)該算是歷史武俠小說。我作短篇小說傾向于寫整個系列,有一種圖譜式的組合感,展示拼圖的不同側(cè)面,類似音樂的不斷回旋,所以單篇肯定是無法表現(xiàn)出這種企圖的。
本書的插圖,是我從晚清任熊所繪的《劍俠傳》中挑選的,另有洪應(yīng)明、上官周等人的版畫。后來,我偶然看到當(dāng)代畫家趙明鈞的《武俠人物百圖》一書,非常喜歡,就通過朋友聯(lián)系了趙老師的兒子趙戟先生,獲得授權(quán),在此特別感謝趙明鈞先生父子。最終,趙先生的幾幅武俠人物圖與古代版畫一起,組成了本書的插圖。插圖和內(nèi)文之間并不是一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是一種意趣上的呼應(yīng),這是我特別要說明的。
我寫作的時候習(xí)慣聽純音樂,為了小說語言也能找到音樂的調(diào)性,當(dāng)然不能有歌詞,不然那歌詞就把我的思緒帶飛了。二十多歲的時候,我一邊聽搖滾樂或爵士樂一邊寫作;三十歲之后,我聽的都是歐洲古典音樂;四十歲之后,我卻要聽古樂,那聲音一響起來,我就入定了,進入到寫作的澄明狀態(tài)。由此看來,表達的欲望與生命狀態(tài)根本無法割裂,而音樂是我生命體驗的一個重要引子。有段時間我常聽古琴曲《廣陵散》,聽多了,就想到了嵇康。不知怎么眼前就浮現(xiàn)出打鐵的嵇康,以及鐘會前來拜會他的情形,然后,一個少年俠客就出現(xiàn)了……
我寫小說已逾三十五年,我不喜歡被認作一成不變的作家。寫小說,應(yīng)該具有創(chuàng)造性而不應(yīng)服膺于定論。為了保持寫作興趣,我經(jīng)常換換手,左手寫了當(dāng)代的,右手就寫歷史的,也許以后還會嘗試科幻小說。希望讀者也能看到我的變化。
2020年1月30日
擊 衣
上 篇
1
我現(xiàn)在埋伏在一座橋下,打算刺殺我的仇敵。他會路過這里,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
我端坐在這赤橋下有大半天了。我是在后半夜抵達這里的,為的是不驚動任何人。我坐久了,一動不動,慢慢覺得我就是一塊石頭。是的,我是一塊石頭,已經(jīng)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了?沙鄻蛳碌乃诹,水面的船在走,只有我,靜靜地凝視著水,一動不動,宛如一塊石頭。
一只鳥飛了過來,站在我的頭頂。
這是一只白色水鳥。它絲毫察覺不到我是一個活物。它站在我的腦袋上,也是為了觀望。它在看什么?啊,我知道了,它在盯著河水里倏忽間游來游去的魚兒。那是它的目標,它緊緊地盯著水面之下游魚脊背的黑影,瞅準了機會就騰躍而起,像是一把利劍那樣扎向水里,瞬間就擒獲了一條腹部銀白的小魚兒,從水中奮力躍起,扇動翅膀,翩然飛走了。
那么,我的目標呢?趙襄子會來嗎?我坐在這里,穿過了黑夜和凌晨交替的帷幕。我在夜深人靜時到達這里,披上灰黑色的衣服,在河邊柳樹的濃蔭遮蔽下,成為一塊默然無聲的石頭,才不會被人注意。
太陽出來的時候,我身上凝結(jié)的露水已經(jīng)去除了我的體味,任何一只昆蟲都會覺得我是一塊石頭,沒有什么威脅了。
我的坐姿略微向前傾斜,我能看見河水底下所有的東西。水草的搖擺,魚兒的追逐,人的丟棄物的殘渣,孳生的蚊蟲歡快的繁殖。
我在等待趙襄子,我要殺他,我必須殺他,不殺他我無以報答我的主公智伯瑤。我的主公智伯瑤已經(jīng)死了。可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報答他。
在我的懷里,藏著兩把利刃。這是兩把雙刃一尺劍,并不長,但卻鋒利無比,插在薄牛皮制作的劍鞘里,掖在我的懷里,藏在我左邊和右邊的肋下。如果這兩把短劍想見血了,它會鳴叫,會發(fā)出帶著回響的尖利的嘯聲。那聲音像是從冶造它的鐵礦石里就開始發(fā)出的,嗡嗡然又錚錚然,然后,我就能感覺到劍體發(fā)熱,帶著渴飲鮮血的欲望,試圖從劍鞘中一躍而出。
我凝視著赤橋下的流水,屏氣凝神,耳聽八方。我聽到了馬車和騎兵隊隱隱從遠方走過來的聲響。應(yīng)該是趙襄子的人馬正在過來。
這時,我腰間的兩把一尺劍忽然嗡嗡然嘯叫了起來,震得我的耳膜疼。一陣暈眩過后,我知道,我的仇人到了,我的劍要喝血了。
劍嘯聲驚動了趴在我身上歇息的蚊蟲和甲蟲,它們紛紛逃竄,感覺到一場大戰(zhàn)就要來臨。
我把雙手按在了劍柄上,等待著機會一躍而起,一劍封喉,擊殺我的仇人趙襄子。那一時刻,劍喝仇人血,我報恩人恩。
2
可我為什么要殺趙襄子呢?趙襄子又是誰呢?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杀仨氁獜念^說起。我呀,是個晉人。在我家所在的村落旁邊,有一條大河,常年流著裹著泥沙奔涌不息的黃色河水,所以這條河被稱為黃河。
我的父親是一個打魚的,他有一條豬尿泡吹起來曬干后連接制成的皮筏子,在這大河邊依靠打魚為生。大河里有個頭很大的鯉魚,大的有一個人那么大,我的父親就打到過。他先用網(wǎng)將這大魚兜到了漁網(wǎng)里,那大魚一直在掙扎,差點把他的豬尿泡筏子弄翻了。然后,再把大魚拖上岸。
我記得那條大魚長著很長的金色胡須,嘴巴一翕一動的,像是在說話。眼睛也很大,看著我爸爸,我在一旁幫著他掌握著筏子的穩(wěn)定,他專心對付那條大魚。我們的筏子在大河的激流中來回打轉(zhuǎn),一下子被一個漩渦給捕獲了,怎么都沒有辦法靠岸。
我猜是那條大魚精在作怪。我說:“爸,那條魚成精了,它要弄翻我們的筏子,淹死我們!”
我父親就拿著漁叉把那條大魚的眼睛刺瞎,我們的筏子才擺脫了河上那可怕的漩渦,筏子帶著拖網(wǎng)奮力奔向岸邊。所以,在大河上打魚,是很危險的事情。
父親有嚴重的風(fēng)濕病,骨節(jié)變形,走路困難。但他依靠打魚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還有我的奶奶。
我們家原先是貴族,姬姓,我爺爺叫畢陽,是晉國一個有名的俠客,他死去很多年了。爺爺很早就參與到王公貴族的紛爭之中,劍術(shù)精湛,武功高強,最終卻身首異處,下場悲慘。他死之后,我爸爸就遠走高飛,遠離那些王室、公卿的權(quán)力斗爭,隱名埋姓,來到了大河邊生活。
這里濕氣重,容易生病,我爸爸成了一個漁民后,他的骨關(guān)節(jié)變形了,走路一瘸一拐,搖搖晃晃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棵移動的老柳樹。作為著名俠客畢陽的兒子,我爸爸厭惡紛爭,不再追求名聲、金錢和軍爵,大隱隱于河邊,成了一個普通的漁民,過著艱辛的漁民生活,身體每況愈下。
我不知道他內(nèi)心里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從俠客后代的地位,跌入到最低等的打魚人的行列,我父親是徹底告別了廟堂和江湖。
他后來娶了距離大河不遠的黃土梁上的一戶種小米為生的人家的女兒為妻,她就是我媽。我媽生下了我,我就在大河邊長大。
我父親讓我從小跟著他去打魚?晌也幌矚g水,好幾次從河面的筏子上掉下去,差點在滔滔大河里淹死,我就不想子承父業(yè),永遠打魚。到了我十六歲這年,有一天,我爸爸喝了他用玉米發(fā)酵、蒸煮、提煉出的淡黃色液體,臉色通紅,從木箱子里取出一件紅布包裹著的東西打開來。
我看到了那是一把劍鞘。
我爸爸手一抽,一柄精美的、閃著寒光的一尺劍就出鞘了。我目瞪口呆,沒想到父親還有這個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