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講述革命過程中的許多“苦惱”之一。粗淺的唯物論的見解,對于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心理的動物學解釋,以及“直接法的戀愛”的橫行,讓主人公卷入了不幸的愛戀旋渦之中了,終釀成了墮胎和槍殺的悲劇。在這其間,隱含著熱情與憎恨,秘密的煩惱與個人的野心。
顧米列夫斯基,1890年出生于俄國的亞特卡納城。他□4歲以前就開始了文筆生活,他的□□篇小說于1914年發(fā)表在雜志《教化》四月號上。自此以后他便專心創(chuàng)作,在許多雜志和報紙上發(fā)表作品。十月革命以后,他從事編輯和教育工作。
周起應(1908—1989),即周揚,中國文藝理論家。湖南益陽人。19□7年參加□□□□□。19□8年上海大夏大學畢業(yè)后去日本留學。1931年回上海,參加領導革命文藝運動。193□年任中共上海中央局文委書記、左聯(lián)黨團書記、《文學月報》主編等職。1937年到延安,曾任陜甘寧邊區(qū)教育廳長、魯迅藝術學院院長、延安大學校長。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中共中央□□□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中國文聯(lián)主席等職。譯有《安娜·卡列尼娜》等。
立波(1908—1979),即周立波,中國作家。原名紹儀,湖南益陽人。19□8年入上海勞動大學,并開始寫作。1934年參加左聯(lián)。同年加入□□□□□。曾任教于延安魯迅藝術學院。1944年主編《解放日報》文藝副刊。著有長篇小說《暴風驟雨》《山鄉(xiāng)巨變》等。
擁擠的電車中展開著的戀愛事件
去年冬末的時候,霍洛合林正在從大學回家。
照例在這個時刻,電車內總是擁擠得無以復加的。在毛的上衣、外套和帽子的混雜之中,要認清什么人是很困難的,而且望著那些還沒有把一天的勞動之后的憂郁的陰影除掉的面孔也沒有什么樂趣。
他站在通路的中間,把他的兩手擱在椅子背上,抵抗著他的同車乘客的推擠,極力保持著他的身體的平衡。舊的電車在每個軌道的接合處顛簸著,向兩邊搖動著,把車中的擁擠的人們震蕩著,好像它是一個裝著許多的無生物的貨箱似的。
他的前面的一個什么人在讀著一張晚報;袈搴狭职贌o聊賴地從肩膊上面窺看著那城市新聞。正在這個當兒,他明白地感覺到在他的擱在椅子背上的那個沒有戴手套的手上放了一個輕輕的、溫暖的手——一個好像剛剛脫下手套的手。他把他的手讓開,繼續(xù)讀著關于一個農夫在城里的市場上受了騙的紀事,但是那只手跟著他的手來了,而當他決心把他自己的手移開的時候,他感到一種緊緊的壓力。他吃了一驚,望了一望那追求著的手。他的視線沿著那有雪白的毛皮的袖口的藍色大皮的袖偷偷上去,一直到它上到了一副隱在雪白的毛皮堆里的美麗的,但是不相識的女郎的面孔。這面孔是絕對的鎮(zhèn)靜,也許只有在帶著一種假裝的無關心的態(tài)度注視著窗外的冰霜的那雙藍色的眼睛里面,一個微笑閃耀著,好似電燈的反射一般。但是就連這雙眼睛也因為在戴到額上來了的帽子之下而不能夠看一個清楚。
霍洛合林又一度想悄悄地把他的手抽開,但是那只手好像一個踡伏著的動物一般,愈見緊緊地壓著他的手了。
事情一點也不是偶然。他堅決地抓住那女郎的手,緊緊地把它握著。她也答之以緊握。霍洛合林回頭一看,這女郎還是悠然地向窗外眺望著。他愉快地把頭轉向別處,但是他并沒有把那手放松——反之,他把它溫暖而撫摩著。
電車中的單調的嘈雜之聲似乎獲得了新的生命。暗淡的燈光變得明亮起來了。霍洛合林帶著他的胸和頸的那不惹人注意的自負的動作,挺著身子,望著那女郎。她真是美麗極了。在一個這么坦白而迅速地展開著的奇遇中,很少有能夠引起他的興味的地方。在這戰(zhàn)栗的女性的手掌放射的熱之中,有件事情太明顯了,結局怎樣是可以預知的。這個中間在他看來并沒有什么奇遇。
對于像這種他認為無關輕重的事情,不慣盡想,他迅速地轉向著他的鄰人:
“喂——”他開始說。
但是她沒有回答,而且?guī)е环N這么固定而莊重的表情向窗外眺望,使得他不能不向□□看了好幾次,看他是不是確確實實在執(zhí)著她的手。
霍洛合林向這女郎看了一看以后,把他的視線移到別的面孔上去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手,誰也沒有猜想到這個瞬間纏結著的那可怕的結。站在他的旁邊的一個工程師正在很留心地翻著報紙的頁,恐怕把它挨到他的鄰人們的面上去了;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在瞌睡著;那些坐在窗旁的人們正在努力把冰霜吹融,以便向外面眺望;一個□子,穿著一件使他成了四角形的新而且硬的外套,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望著他自己的手杖;車掌在數(shù)著車票,把乘客們向前方推動。
霍洛合林傲岸地向一切的人們顧盼著——不無一種他的自己的優(yōu)越之感。不是像許多其他的青年一樣,僅僅因為一個美貌的女郎在許多的人中獨賞識了他,而亦因為在這年輕女郎的大膽的坦白之中他看到了對于布爾喬亞的新的人間的勝利,他們(布爾喬亞)都只關心著他們自己的事務,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挨近他們,就在他們的中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對著面,而且毫不客氣地服從著他們的自然的欲望,手攜著手,作為今后的結合的標征。
霍洛合林的思潮突然變了,剛剛使他高興了一番的那勝利之感消失了。他半閉著眼睛,他想道:“我今天需要女人嗎?”——在他能夠回答之前,他又碰到了另一個問題:
“這值得浪費一晚的時間嗎?”
他想到了他將不能不同這位坦白的女郎走到的那道路的盡頭。道路的單調使他氣餒。這好像是打算到飲食店里去飲酒、吃飯,于是把賬付了,僅僅是要了卻這一切。在這兩個事例里都沒有什么不可預知的地方,于是,張開他的眼睛,他想道:
“我□好還是去看看許爾曼吧……然后預備一個實驗室里的報告……但是她到底是誰呢?……”
他看不見隱在白色的蓬亂的毛皮堆里的她的面孔。她站在他的面前,向窗外眺望著,沒有移動著她的手。不管他怎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面孔,她依然是不可思議和不變的鎮(zhèn)靜。無論什么時候,她是可以悻然而去,連頭也不回地走開的。那時候,假使他要抓住她的話,她是可以給他一個充滿了故作驚奇的顏色的。
憤怒地,他使勁地緊握著她的手。這時候這女郎還是不動,但是在一分鐘之后她向門口走去,拉著他跟在她的后面。這是一點錯誤也沒有的。霍洛合林把別人推在旁邊,跟著她跳下車去,當車已經開動了的時候。
她在等著他。
“你沒有跌跤嗎?”
“沒有!
“你為什么在這里下來呢,霍洛合林同志?”
“你是什么意思?”——他問。
“你平?偸窃谀箍平窒萝嚴!”
“你呢?”
“哦,我差不多到家了!
他走近她,望著她的眼睛,挽著她的臂,開始和她并肩走著。
“別開玩笑!你怎么認識我的?”
她笑著。
“所有的學生大概都認識你,因為你是校務會的我們的代表啦……”
“但是我不認識你!”
“哦,我們有三百人,而你只有一個人呀!”
“你是醫(yī)科的嗎?”
“是的!”
“你的名字叫作什么?”
“維娜瓦柯夫!
“哦,對啦!薄麌肃橹@個奇遇的全部他通通明了了。他從學生調查知道了她,他從他的同學們聽到了關于她的事,現(xiàn)在他才記起來了她就是維娜瓦柯夫,她的名字總是被人家?guī)е鴳嵟某靶兔黠@的諷示拿來與波洛夫教授的名字連在一起的。
維娜注意了霍洛合林的感嘆中的那回憶的調子。
“什么?”——她唐突地問。
他沒有回答。帶著更強的執(zhí)拗,她重復著說:
“你講什么?你知道我嗎?”
“是的”——他慢慢地說——“我知道你。我聽見過關于你的事情!
“你聽見過什么?”
“同旁人所聽見的一樣!
“關于波洛夫的事情嗎?”
他沉思地點點頭,她聳聳她的肩。
“那并不是我的過呀!”
“我知道!彼c點頭。
聽見過這件事情,聽見過波洛夫與這位女醫(yī)學生的那奇妙的關系的不只霍洛合林一人而已,全校都知道這件事,而工科的學生們僅僅為了這個原因,竟至不許那教授來授課了。
“我把他送走了,”維娜簡單地說明著,極力想把這件她不能不對每個新的朋友說的事情盡快地說明著,“我們中間的一切關系都斷絕了。他向我立了誓再不來看我了……”
霍洛合林驚訝地望著她,但是立即點了點頭,預先就同意著她所要說的無論什么話,因為那些話都是與他無關的。但是,無意識地,他不住地想著波洛夫的事情,現(xiàn)在他才明白為什么波洛夫坐在大學對面的咖啡店里的窗旁,一坐就坐得好幾個鐘頭:他是在等著維娜,在學校庭園里徘徊著,嘴里老是銜著一根紙煙,用狂熱地輝耀著的眼睛,向教室里窺看著,尋找維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