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預 言
1
某天下午,發(fā)生了一件奇事。我在十字街頭由北向南走,想到了A;秀庇X得她馬上要從東邊出現(xiàn),幾秒鐘后,我的念頭還未消失,她果真騎著單車飄然而至。剎那間,我被應驗的預感驚到了,心臟咚咚咚狂跳,我相信我的臉也隨之漲得通紅。心中嘀咕聲“上帝!”我不知A看到我沒,騎著車繞過路口向南駛去,我呆呆佇立望著遠去的背影,那條連衣裙如朵彩云越飄越遠,微縮如蝶。在往后的歲月里,但凡我騎車從這里向南沿路行駛,都覺得有只蝴蝶在前引著我。
很長時間,我還能聽到心臟的狂跳,我說的很長時間以年為單位。幾十年來,當生活突發(fā)什么事,心臟超出常規(guī)地跳,都能再度喚醒那天下午的咚咚咚。A是小學同學,初中后分開了。十字街頭的奇事發(fā)生在分別兩年后的某天下午,正值我邁向青春之際。那件事的重要意義并不在于預感,而在于應驗。當然,只有應驗的預感才能稱之為預感。事情發(fā)生前就能提前感到即將發(fā)生,并且證明真的發(fā)生了。預感是存在的。因為應驗,預感的神奇也就擁有了合法性。“十字街頭”還有著推而廣之的價值。就是說,既然能在男女事情上存在,也能在其他領域里存在。接下來我留意的問題是,這預感是極少數(shù)人的事呢,還是很多人也有?那十年里,作為好奇,我在不同的場合下問過其他的人。僅有一人應聲。他說發(fā)生過,在菜市場門口看到某人,以為是S,轉過身,天哪,S竟在另一柜臺出現(xiàn)。結婚之前,我還特意問過夏帆,她想了好大一會兒,回答沒有。
“沒有就沒有,干嗎想那么長時間?”
“因為沒有你說過的那種情況,我得想想怎么回事,等我明白了你要說什么,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回答,沒有過。”
沒有就沒有吧,自那“十字街頭”之后,我也沒有再發(fā)生過類似預感。
如果沒有那“十字街頭”的體驗,有人問我預感,我也會像夏帆那樣想好大一會兒。這件事給我的結論是,預感是極少數(shù)人的事,即使極少數(shù)人身上的預感也只有零星機會。
又是某個雨天,我讀《歌德談話錄》,很意外地看到關于預感故事的那幾頁。起始,是愛克曼講他近日發(fā)生的一件事,在街上散步“忽然有種預感”,仿佛到了劇院的拐角要碰上經(jīng)年沒有見過面的人,結果真的在劇院的拐角“碰見了她。這使人大為驚訝”。歌德回應說,“我在少年時代,像這樣的事情經(jīng)歷過很多!彼麑Υ说慕忉尀椋藗兩砩嫌蟹N電力和磁場,在鐘情的男女之間,這種磁力反應特別強烈。
由此看來,這種事并不是少數(shù)人的事,它的幾率還是挺高的。到底屬于什么性質和原因,歌德給以解釋。如果我沒有“十字街頭”的經(jīng)歷,就不知他在說什么。我會覺得即使有也只是泰斗巨擘的身上才會發(fā)生,作為小人物,我身上不具備那種“磁場”,也就不可能在事情沒有發(fā)生前就預感到發(fā)生,并果真兌現(xiàn)驗證。
百科全書式的歌德將預感給以磁場解釋也就等于科學地下了定論。這種定論對我很受用,歌德用磁場將我和A連接在一起?墒怯钟X得不大對勁,所謂磁場,就應該是共同的,相互的,不能只是單方面一個人。為此我懷疑甚至否定,在同一時刻,A并沒有像我想到她一樣地想到我。
2
過了好多年,大約千禧之年之際,又是某個雪夜。我看到一篇文章,說人無所事事時,會想起有關異性的事情,男人平均五分鐘左右,女人則時間長一點,長也長不到哪里去,大概七分鐘。著名的心理學家權威地給出了時間表。見異思遷的時間表。至于“想起”的程度他沒有指出,是一閃念,還是深一點?“想起”的內(nèi)容他也沒有指出。比如說異性的形象還是身體?是對一個舊情人回顧,還是對一個當下準備獵取的對象步驟的設計?是對一個丑女為了掩蓋缺陷用服裝頭飾遮掩反而越掩越丑的嘲笑,還是對一個高冷女人回擊男人的俯視的表情?
這五分鐘的數(shù)字給了我顛覆性的啟發(fā)。我將愛克曼的預感和歌德的多次預感,還有我本人的“十字街頭”的經(jīng)歷進行重新審視。這里有一個共性,預感的對象都是女性。歌德的評判為“在鐘情的男女之間,這種磁力反應特別強烈”。我已經(jīng)坦承“十字街頭”是我心儀的女生。每個人都有著幾個心儀的異性,男人有幾個或幾個以上的女人,女人也有幾個或幾個以上的異性。這純粹是個性化的幽暗之室。
不妨還原一下當時的場景,我在十字街頭行走,想到心儀的女生,A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于是自然地想到轉換成了神奇的預感。如果,進而言之,按照心理學家的“五分鐘遐想”,我當時正好想到了那個女生,一天中無數(shù)個五分鐘,那個五分鐘正好想到了她,她又正好騎車出現(xiàn)了。
“偶爾,碰巧了!
換一種說法,如果我當時沒有那五分鐘正好想A,她出現(xiàn)了也就出現(xiàn)了,屬于自然現(xiàn)象,絕不會扯到預感的神秘、磁場和電力。而如果我想到了A,她又不在這個當口出現(xiàn),我的五分鐘也只是千萬個五分鐘之一,消失在無意識的暗流中,視若沒有發(fā)生的不存在。
再換種說法,兩者各是各,無序的散亂。A一年無數(shù)次走這條路,我也無數(shù)次走過這條路,那么在這難以統(tǒng)計的無數(shù)次中有一次碰上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通常情況下,是碰巧了,不期而遇的幾率要大得多,沒什么好稀罕的。就這么大的地方,天天要出門嘛。其實,如果從這句話里撕開條裂縫往下探究,還會發(fā)現(xiàn)隱藏著一個被人忽略的事實:我知道她家所住的方向,大約在十字街頭朝東約一里的位置。那時出行大多有兩種,步行和騎車。所謂預感其實更多的是對那個方向的渴望,想見到她的渴望,我已經(jīng)在向那個方向有所期盼和迎接。整個奇事里有著一種轉動的核心。還有一種心理,即你很喜歡她,你對自己的祝福也包進之中,以便在怪事中尋找出你和她之間的神秘。你不會在五分鐘去遐想一個丑女,你不會假想不喜歡的女人。統(tǒng)共那幾個心儀的女人整天在你的腦子里飄然而過,而那幾個女人又在同一個有限的區(qū)域來來往往,碰上一次真的稱不上稀罕。
3
千萬次以上的五分鐘遐想在不自覺的無意識中飄逝,偶爾碰上了,僅為幾率問題。而有了“五分鐘遐想”的解釋,歌德的“經(jīng)歷過很多”就簡單了。因為魏瑪公國很小,很小就容易碰上。幾率放大好幾倍。如果歌德知道這是五分鐘的對異性遐想,平均每五分鐘來那么一次,恐怕就不會吐露實情,而呈現(xiàn)出一副回憶狀遲疑地磕巴,“好像也有過吧?”
愛克曼說他的預感和應驗中間相隔十分鐘,我的則是半分鐘,這就是我為什么心臟“咚咚咚”,間隔短就碰得重。于是就碰得了各種解釋,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釋。事情總是有問題的,問題總是有核心的,這種事的核心都是喜歡的女孩。于是神奇也好,預感也好,碰巧也好,紛紛給以推翻,淪為一種普通如我的低俗解答。
我相信我的解釋是終極性的,無意識暗流的一次碰巧,濺起一朵浪花。具體地說,我從十字街頭、商場、影院,尤其長長的小巷,都有過要命的五分鐘,只是沒有碰到“她”也就消失了。歌德是世界巨人,二百年過去,磁場還是被公認為科學的定論。我只能被這科學的外衣和巫師光環(huán)的力量輕易地打倒了。普通者的結論注定不被人關注和接受,正是這世界一題多解的繁衍復雜的原因。當然,錯誤占據(jù)主導,也是這個世界的災難和趣味之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視角,無數(shù)視線交織成漫天飛舞的網(wǎng)。
我問夏帆有過沒有預感,她回答說沒有。我將《歌德談話錄》推給她,這里有過。經(jīng)歷這種事已經(jīng)不是主要的了,我在意的是想聽到她對我的分析和歌德的評判兩者的孰是孰非。我暗藏期盼。她是我夫人,在情感上會有意無意傾向于我,她是人民教師,也有著知識和理性明是非的能力。保不定她會借人民教師之名行助老公之實。我講道理的時候特別擅長擺事實,那天我還額外增添個例子,“就像你前些天,手指傷了下,你總抱怨平時不碰著,現(xiàn)在動不動都碰著一樣。其實平常也碰著,該怎么碰就怎么碰,因為沒受傷你不知道碰”。
話都講到這兒了,她還是脫口而出,歌德對。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劇。老公歸老公,小人物歸小人物,你別以為真理在手就能長驅直入,其實寸步難行。心寒之后我報復地想,人民教師才理應如此回答呢。人民是大眾的政治術語,她的回答仍是大眾的回答。大眾眼里只有大人物。我怎么用事實來證明,她就怎么用邏輯去證偽。
如果說,在十字路口,當時和一個同學一起走,并將預感說出來,“好像A要出現(xiàn)”,五分鐘后,A真的出現(xiàn)了,那么,我的預感就成了預言。將想的說出來,同學一定會非常震驚,以為我身上有著先知般的奇異功能。
幾十年來,“十字街頭”還在那里,盡管它的路面拓寬了,汽車比當年的單車還多,四周的建筑也像法國梧桐那樣由低一層層地長到高,喧囂的暴力驅走了安靜,而那只從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少年時代的某天下午在十字街頭從東邊飄來的蝴蝶,不管得到何種解答,科學磁場、不可知論、神秘主義,以及低俗的“五分鐘遐想”,依然那么美好地深情地在我記憶之海翩飛。
序二
做夢也得有天賦
4
在我漫長的做夢史中,什么奇幻形態(tài)都照顧到了。每次醒來就酷似看完一場高潮迭起的荒誕主義的戲劇,散了場還渲浸和回顧。除了渴望夢的無所不能的內(nèi)容,我想也許更喜歡它的形態(tài)。在夢里,時間不再是時間,時間沒有了綿延,而成了愛因斯坦相對論所描繪的那樣,具有彎曲折疊功能。我尤喜歡做夢時,那種夢中夢的雙重性,夢進行著,同時在夢的邊緣欣賞著里面的自己。
我一邊做夢,一邊在夢的一側觀賞自己。其實這種情景有三個自己在一個時空里共存。夢里本身的我,夢的一側的觀賞者的我,隱含著對這個觀賞者在內(nèi)的,還有一個視角,負責對夢中情景及待在一側的觀賞者進行夢后的回顧,或者說對夢的喚醒,這就是躺在床上的現(xiàn)實中的我。
做夢也得有天賦。不是你想做夢就能做的,更不是你想做什么夢就能做什么夢。有的人說起來也做夢,可那夢很干癟,還無聊;有的很飽滿卻總恐怖地把自己嚇醒。相比而言,我的夢就有極好的品質。我覺得我能稱得起夢想家。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能在發(fā)生的同時預感準會夜里在夢中復活。夢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你能變來變?nèi)ザ鴽]有什么不可能,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說做夢得有天賦,不僅做夢,除此之外,卓絕的是,我還能把夜里的夢拉到白天的現(xiàn)實里。在現(xiàn)實中將夢境給模擬出來。
春夢,這是夢世界最為常見的重要品種。它的離奇有趣之處在于同夢里云雨的那女人,在現(xiàn)實中,往往并不是太熟悉,沒有什么交道,甚至還支支吾吾叫不上姓名。這種情況和“五分鐘遐想”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五分鐘遐想”的女人是漂亮的,暗戀的,值得遐想。夜夢的女人則寬泛得多,她甚至可以是幾年前在公眾場合僅僅見過一面的普通的過后再也沒有想起過的女人。就是這種疏離關系,卻在夢神的安排下登到巫山去播種。每個人都做過這種帶有狐仙味道的春夢。做了也就做了,而我不。我說過,我能將春夢在現(xiàn)實中復活,能將夢中女人還原成生活里真真切切的情侶。
就拿某次春夢來說,那女人也僅僅打過幾回交道,三四環(huán)以外的關系?墒悄菈糁械那榫疤^酣暢,第二天中午,還沉浸其中,隔著依稀的夢還能觸摸她的肌膚。于是就跳出個奇想,既然在夢神的安排下,兩個沒有瓜葛的男女以夢為緣,成就了好事,會不會她也做了這個夢呢?我故意放縱這個荒唐的念頭,越想,越往希望的地方想,越覺得非如此不可。我忍不住在手機里找到她的電話,假以某事相求,約她吃飯。如此這般,我們見了面。第二次,我給她講了前些天的那春夢。第三次見面,當她仰臥床上,卻冒出一句,“鬼才相信你編的夢,我只是裝著相信,因為我喜歡你這種新奇的勾引大法!边恚
這是個借助春夢而馳騁情場的經(jīng)典故事。在現(xiàn)實的疆土開辟了一個隱形伊甸園,享受禁果的美味。為此我給自己定義為夢想家。夢想家就是夢想家,他既能將現(xiàn)實上升為夢,還能將夢演成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