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是牧人,今生是詩人
大冰
詩無人讀,詩便死了,或者沒活過。
詩人死了,詩才被讀,或者開始活。
前半句應是一直的規(guī)律,
后半句曾是一度的規(guī)則,
都很難過。
—個人觀點,不求茍同,我只代表我,一個讀詩的。
我一度在想,如果他早點死了該多好。
不是每一個早死的詩人都配得上身后名,不是每一個所謂的詩人都配早死。
配的詩人或許很多,可惜我只知一個張子選。
遺世獨立的張子選,入世與出世間的張子選,前世是牧人今生是詩人的張子選,用詩句解封過神性的凡人張子選,本應順天應命果斷早死死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死成一個不朽傳奇的張子選……
二十年來,每一個讀完他詩作后的清晨和子夜,我屢屢執(zhí)于此念。
無有對錯只存真假,這個念頭對錯與否,不辯,我只知這一份盼他早死的心思是真的。
一盼二十年,盼訃告,盼悼言,盼遲來的解讀和追捧、遲來的恍然大悟擊節(jié)拍案扼腕長嘆……從我二十歲那年,盼到我四十歲這年。
不只是殘忍了,果斷是殘暴,一個冷血得不是人的所謂讀者,假熱愛之名動無情之念,盼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得見一個詩人早點用肉身的湮滅去成全其詩作,令其口口相傳為人所知為人所愛,令其魂魄不泯堂皇駐世生生不滅……
說什么時間驗證一切,自會成全?
時間無情第一,所謂成全,掛一漏萬,遲到是習慣,不到是常態(tài),縱是真金,亦會湮沒。
說什么伏藏殊勝無二,天日可見?
人見伏藏,歡喜贊嘆,我析伏藏,知其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哀其蒙灰覆塵、歷劫方現(xiàn)。
時間時間時間,還是時間!
他年若無人掘閱怎么辦?若就此被忘了怎么辦?
越跑越快的世界,越來越快,快不等于壞,拿起和丟卻的動作加快,過程卻并未省略,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只是變快,每一年都快過上一年的大部分經驗,疊加覆蓋。
越來越多的選項積流成川毀堤破壩湯湯而來,鋪天蓋地漫至眼前。那些打上“過去”烙印的,要么迭代成功浮出水面,要么沉入水底,圄于過去,泯于時間……
或也有古典的巋然吧,巋然成伏藏嗎?隱于當下,屈于時間?
卻是不巋然,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漢語現(xiàn)代詩,曾經探索漢語言文學可能性的刃口最鋒端,本應擁有真正廣譜的受眾,本可模糊圈層打破次元……今時今日依舊封地自娛而不自知,依舊上探無法、下沉無緣。
時不我待,勢亦不待,詩意的存在方式卻在不停迭代,依附著各色新平臺,平臺的涌現(xiàn)日益全息日益多元……詩若寫予人看,人需要的到底是詩意,還是詩本身?哪個才是剛需?
就快跟不上了,已在邊緣中了,油墨、鉛字和紙張,四十年來的詩篇。
已然是老了,才四十年。
僅就下沉二字講,不論是姿態(tài)、心態(tài)或是傳播途徑或平臺,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的漢語言現(xiàn)代詩未有迭代,有也是被動的、小樣本的、小基數(shù)的,超然表象背后并無路向可言的那種路徑依賴。
四天王天一晝夜,人間五十年。
四十年過去,天上黃昏已至,地上長夜也將來,續(xù)命還是重生呢?是就這樣吧,還是破圈?
若詩是道,會有使命感嗎,可有衛(wèi)道肝膽?不說他人不需說他人只說一個張子選,曾在飄滿老鷹翅膀的天空下和牧人拍過肩的張子選啊,那個大悲心的自了漢。
是成住壞空就這樣吧順其自然,還是破圈?
輪到一個我這樣的所謂讀者去杞人忡忡了嗎?
這樣焦灼著的杞憂,或也是一種營茍吧……詩人不在乎,詩人不可能在乎,詩人自有詩人更焦灼的悲憫,那些波羅蜜多無可明說,明說就丑了,就必錯,所以有了詩,于是問魚問水問馬問路,于是冷暖自知獨品甘辛,于是在不在乎的,無心起念。
可讀詩的人在乎,讀詩的這個粗鄙俗人不是一般二般地在乎,讀詩的人若不在乎,不會如此荒唐地勸進,不會揣著如此復古的念頭盼著詩人快死,讓那些詩句抓住最后的時機傳世或不朽,舍身成全。
可是說句更不是人話的話:
已經死晚了,最好的忌日已然錯失,死已不是最好的故事和注釋,即便立時三刻當下便死,也是晚了。
怎么辦?青海青,天時已過,明晦難辨,年復一年地縮圈,現(xiàn)代詩與廣譜世人間的距離愈行愈遠,彼此平視,彼此真正橋接和關聯(lián)的契機越來越少。
契機越少,信息越不對稱,針對詩人和現(xiàn)代詩的刻板印象越重,標簽一貼,再也難撕,于是漠然—既無甚渠道讓我去觸碰和了解,既然你的好沒辦法讓我懂,那你就在你那小圈子里好你的,你再高大上再博精深也與我無關,那就敬而遠之,那就隨手換臺,反正抬手可觸的選項那么多,那就對你不采不擷,視而不見……乃至不知道你在世上,不在乎你在哪條路上。
難過難過,一想到這其中或也會包括這個名字:張子選。
理應傳奇的本應不朽的從沒有過的永不會再有的張子選。
……他開始寫詩的時候,我出生,我和他最初的詩歌同齡。
那時的他應該猜不到,四十年后的我,會成為他最忠實的讀者,把傳播他的詩作引為使命。
讀是偶然,愛上是必然,說讀懂了他是扯淡,可就是覺得好啊,就是愛,一愛就是二十年。
因寫過一些故事書,還算暢銷,我曾在我的書里夾帶私貨不止一次將他的詩引用過,曾在五百多場讀書會現(xiàn)場向我的讀者們做過鄭重推薦,我說 :請去搜一個名字,張子選。
我說:
對現(xiàn)世存在的超越感—這是詩人與其他人最大的區(qū)別之一。
換言之,如若具備了這一點,不論寫不寫詩,任何人都可以是詩人。
可有趣的是,對現(xiàn)世存在的超越感,這也是詩人張子選和其他詩人之間最大的區(qū)別。
初讀他時,若讀進去了,一定會著迷于他行文措辭排列組合間的超越感,可讀著讀著你會明白,他壓根兒就和超不超越無關。他應該并未動念去將現(xiàn)世存在超越,哪怕在那些貌似是在解封神性的句子之后,他也只是在完成著、進行著他的現(xiàn)世存在。在他的那個世界里,他哪兒還需要什么超越,一切都是他的現(xiàn)世存在。而在這個世界里,他一定和你我一樣飲食男女煩惱執(zhí)著柴米油鹽,或苦或難,但安于這場現(xiàn)世存在,受苦受難。寫詩,于他而言,不是找尋,不是逃避或寄托,他應該是打通了兩個世界,且平視,通透得罕見。
因為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所以,他的詩,我愛。
也不僅僅是在詩中發(fā)現(xiàn)。
詩歌之外,他的一些觀點我共鳴頗深,比如他曾說過的:當我們提及西藏時,首先應“去神圣化”。
作為一個同樣在藏地生活過若干年的人,這種平視,我深以為然。
結合這種平視,反觀其《藏地詩篇》,愈發(fā)愛。
愛得不好,瞎愛,總結不出什么學術性的語言也沒必要總結,我只知道我愛他詩作里的很多點,比如音韻,這是他獨一無二的。我曾一度恍惚,感覺念的是個古人的詩,在音韻上,他應是自覺不自覺地繼承了一些古已有之的東西吧,被白話文所漠視所不兼容的一些東西,只在某些方言和古文古詩中才能覓得端倪的東西……我卻并不認為這是一種復古。
他的詩甚至可以說是有音律的,甚至音階。對意象的構建,大部分現(xiàn)代詩依仗的僅僅是文字本身,而他的詩不一樣,明顯多了聲音這一維度,于是更好地服務于感和嘆……唇齒口舌間的愜意最直接,如果你肯出聲去念,你會明白。
十余年前,我發(fā)的第一條微博,便是他的詩。
那種感覺,文字無法形容,希望你也念一念。
如若正在看此文的你會譜曲彈琴,我建議,唱出來。
很多年來,我每遇到一個音樂人都會給予同樣的建議。他的詩,豈應只活在書上紙間,其傳播方式,其受眾人群,理應多元。
生湊什么抒情歌詞,苦想什么微博金句,硬擠什么抖音文案,直接翻他的詩集去!金礦就在里面。
…………
拿到張子選先生的這部詩稿后,感慨良多,若干年來對他詩作的搜尋辛苦異常,舊書店就那么一兩版,網(wǎng)上也總是找不全,總之,我終于可以和案頭的這冊已經翻得熟透的手抄本告別。
關于這部書稿的閱后感,我有二十年來的萬語千言,我寫了,又刪了,從一萬五千字刪到三千五百字,怕不準確的解讀會誤導會曲解,會影響那些潛在的讀者們對他的印象刻板乃至于只是敬而遠之供起來……對他詩作真正的解讀不應留給任何學者、任何同行詩人、任何精英圈層的任何話語權,只應留給最普普通通的讀者,甚至不用專門發(fā)出來讓人看,批注在書上就好,勾勾畫畫邊邊角角,那才是你和他的對話,你管他知不知道呢。
至于我,我想我這個讀者在勾畫之外,只表達好一個觀點就好:
人間再不值得,他的詩,也值得愛。
他是陪伴了我一整場青春的人,我知道他的詩還會一直陪伴下去,在我有生之年。
這么孤單的人間道,誰不希望自己的同類多一點,我知道能和我一樣喜愛的人必是我同類,雖素昧平生,無從交際,永不謀面。
今朝我寫下這篇文章,不算導讀不是序言,唯虔心祈望造因助緣,讓今時今日會去讀他的人,能再多一點。
已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容我妄言。
尚未知曉他名字的人,且聽我言:
我和你一樣,我哪兒懂什么詩,我怎配為他的詩背書,怎配為其導語序言,可是,如若連我這樣一個吊兒郎當不入流的為人所不屑的說書人都對他的詩作頂禮膜拜,且一愛二十年,那么,那些詩,是否也有可能,值得你去愛一愛。
很有可能,你我愛的,會是這個國度最后一個無論如何去熱愛都值得的詩人。
雖然他到現(xiàn)在都還沒死。
趁著他到現(xiàn)在都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