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貴族漢尼拔，犯罪藝術家
何襪皮
沒藥花園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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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有個女記者采訪我時說起，她在讀沒藥花園公眾號上介紹的“夜行跟蹤者”理查德??拉米雷斯時，覺得他這個人和他的犯罪都“很美、很性感”，因此可以理解為什么他在獄中能收到那么多情書。
理查德??拉米雷斯（1960—2013）是美國著名的連環(huán)殺手，自詡?cè)龅�，�?985年夏天連續(xù)入室盜竊、強奸、殺人，成為洛杉磯人的噩夢。在我的眼中，他的暴力行為并無美感。但同時，我又能理解整個事件在藝術上的價值—暴力、酷暑、黑夜、恐懼都可以是文學、音樂、繪畫的意象。
談及犯罪的美感，沒有一個“罪犯”比漢尼拔這個角色更具有藝術性和審美價值。
漢尼拔是誰？是大家都看過的《沉默的羔羊》的主人公。他出身于立陶宛的莊園貴族家庭，在被捕前是一名精神病醫(yī)生。他的智商極高，不僅精通醫(yī)學外科，而且博學多識，對古典音樂、文學、藝術、天文地理等都有很高的品位。他對美食和衣著亦十分講究，過著潔凈、優(yōu)雅、精致的生活，平日里待人溫文儒雅，不動聲色地操控人心。
同時，他又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連環(huán)殺手，并犯下最反人類、反倫理的食人惡行。
漢尼拔??萊克特這個名字也有玄機。漢尼拔（Hannibal）與食人者（Cannibal）的發(fā)音接近，而他的姓氏萊克特（Lecter）有“教堂中的讀經(jīng)者”的意思。
這名字本身象征了他身上的矛盾性：一面是具有野蠻獸性的漢尼拔，擁有堪比犬類的嗅覺，喜歡用牙齒撕咬同類，細嚼慢咽他們的尸體；另一面是高度文明的產(chǎn)物萊克特博士，可以客觀地洞悉罪犯心理，理性分析自己的食人癖。漢尼拔的感性和萊克特博士的理性和平友愛地共處在同一個軀體內(nèi)。
從這套書在美國的銷量以及電影票房便可知，讀者、觀眾們愛上了這樣的角色。這或許是因為，漢尼拔這個人物既不符合大眾對連環(huán)殺手的經(jīng)驗，也不符合大眾對精英人物的想象。
大家內(nèi)心鄙夷現(xiàn)實中那些粗俗、低劣、猥瑣又動機膚淺的殺手，又渴望揭開上流階層道貌岸然的面具。漢尼拔契合了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向往。
他如同一道氣味獨特的佳肴，有著最刺激的氣味和最新鮮的口感，還有復雜晦澀的回味。
他和那些住在古老城堡里、非得用水晶杯來盛血喝的吸血鬼們有異曲同工之妙—既高貴又殘暴，唯獨不卑賤。
盡管漢尼拔是如此反人類經(jīng)驗，但托馬斯??哈里斯并沒有把他塑造為一個自然界的差錯，一個天生的異類。
大部分連環(huán)殺手都有不幸福的童年和少年經(jīng)歷，《紅龍》中的多拉德如此，漢尼拔也不例外。如果讀者看了《少年漢尼拔》，了解了漢尼拔的貴族出身和戰(zhàn)爭中的不幸經(jīng)歷，便更容易理解他身上的矛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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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克特博士不是脫離現(xiàn)實，而是超越現(xiàn)實的。我們?nèi)滩蛔�會問，世間真的有漢尼拔這樣的罪犯存在嗎？有人說，漢尼拔的原型是美國連環(huán)殺手泰德??邦迪。也有人認為作者參考了俄羅斯食人魔安德烈??奇卡提羅。但在我看來，漢尼拔與這些現(xiàn)實中的連環(huán)殺手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
在現(xiàn)實中，如果一個兇手的主要目的是財產(chǎn)，他/她可能隨機殺害男女。還有大量連環(huán)殺手的主要動機不是謀財。他們享受折磨、虐待受害人的過程。這一類以取樂為目的的連環(huán)兇手，挑選的對象幾乎都是他們有性欲的那個性別對象，譬如GAY殺男，直男殺女，直女殺男……
上述連環(huán)殺手的案例中，受害者的性別一致，這往往證實了兇手作案動機有性幻想的成分：他們可以從虐殺受害人、甚至處理受害人的尸體中獲得快感。
畢竟，殺人、處理尸體、隱藏罪行都不是輕松的活兒，如果不是為錢，也不是為了快感，為什么要花費力氣去完成呢？
泰德??邦迪和漢尼拔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不像大部分連環(huán)殺手那樣處于社會底層、生活落魄。泰德??邦迪長相英俊，從法學院畢業(yè)，有體面工作，被判刑后還曾在獄中協(xié)助警方分析另一起連環(huán)殺人案（和《紅龍》《沉默的羔羊》的情節(jié)相似）。但與漢尼拔不同的是，邦迪的性意圖在作案中很明顯，他殺害的無一例外都是女性，并且有奸尸行為。
俄羅斯食人魔安德烈??奇卡提羅會吃掉受害人身體的一部分，因而在作案手法上和漢尼拔相似。但是，他選擇的受害人依然主要是女性（少部分為男童），并會強奸他們，作案細節(jié)也顯示出他尋求性滿足的動機。
為什么說漢尼拔和現(xiàn)實中的連環(huán)殺手在本質(zhì)上不同？因為他謀殺的動機不是為錢，不是為性快感。他作為一個異性戀連環(huán)殺手，殺害的幾乎都是男性。也就是說，他在挑選受害者和作案動機上完全是反經(jīng)驗的。
那么，他最初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是痛苦、恐懼、憤怒之后的復仇。
當他的復仇完成后，他的殺人和食人并沒有停止。
其實，我們大部分人對于嚴重心理創(chuàng)傷的處理方式是逃避。但這會讓那根毒刺越扎越深，鉆入潛意識深處，終有一天引起潰爛。而漢尼拔采取的是主動的方式，直面并重復那些自己最恐懼和最憤怒的事，就如同把刺拔出來再扎回去。
在心理邏輯上，漢尼拔其實和俄羅斯食人魔安德烈??奇卡提羅有相似性。在奇卡提羅五歲那年，他的家鄉(xiāng)烏克蘭爆發(fā)大饑荒，哀鴻遍野，他的哥哥有天失蹤了。奇卡提羅的父母成天在家里悲痛地控訴，自己的兒子可能是被因饑餓發(fā)狂的鄰居們分食了。我們無法具體知道這個極度可怕的念頭會給五歲的孩子帶來什么樣的心理震蕩。但和漢尼拔一樣，他長大后成了食人魔。
漢尼拔的食人癖好，其實是通過反復折磨自己的傷口，來實現(xiàn)對自己的救贖。他在食人時扮演一個至高無上的“神”的角色，讓自己感覺與眾不同，從而克服內(nèi)心深處童年時面對邪惡的無力感和對死亡的恐懼和焦慮�；蛟S只有這樣，他的心理才不會全面崩塌，才可以守住人性中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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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漢尼拔在復仇后，如何繼續(xù)挑選受害人呢？
漢尼拔加害的對象通常都帶著顯而易見的無禮、傲慢、自私，或者得罪過他。在漢尼拔的邏輯世界里，善惡的定義被顛覆。一個人可以殺人、吃人，但不可以無禮，也不可以不體面。前者的罪孽未必比后者更重。
所以在漢尼拔看來，那些傲慢自大、粗魯無禮、自私自利的男性才是罪惡的代名詞：那個潛規(guī)則不成就對史達琳后背捅刀子、玩弄辦公室政治、濫用職權(quán)為自己謀私利的克倫德勒；那個性侵男童、為富不仁的富豪梅森；那個為了滿足私欲把情報賣給梅森的意大利偵探長；那個以折磨漢尼拔、刁難女主角為樂的心理醫(yī)生……
食人魔漢尼拔是反社會人格嗎？不，他不是。比起他來，其他那些道貌岸然的男性受害人倒更像是反社會人格。一個人的負面品質(zhì)不能抵消他的優(yōu)點，反之亦然。
因此，當漢尼拔殺害那些人時，讀者竟然很難對受害人產(chǎn)生共情，哪怕懷有一絲同情。而無論漢尼拔的手段多么殘忍和狡詐，也很難引發(fā)讀者的憤怒和憎恨。相反，全世界漢尼拔的擁躉都會為他的逃脫而歡呼。
普通讀者心中的正義天平并不總向受害者傾斜。
沉默的羔羊系列最令我喜歡的一點是，作者托馬斯??哈里斯熱忱表達了自己對女性的欣賞。
在周圍男性要么貪婪，要么自大，要么好色的情況下，書中的女主角史達琳保持了正直和率真。她無疑是美麗的，但她同時擁有心理學和犯罪學的雙學位，吃苦耐勞、工作勤奮、有一腔抱負，她不想只被人看到外表。
可惜除了欣賞她才華的恩師克勞福德，其他男人遇見她時常常先入為主地認為她是花瓶。她因為拒絕了克倫德勒的性騷擾，在職場中性格直率，給自己惹來麻煩�？藗惖吕盏男�動作讓她始終得不到升遷，在事業(yè)上的付出沒有回報。她的經(jīng)歷像極了現(xiàn)實中的一些女孩。她們往往因為不愿屈服于男權(quán)規(guī)則，而不得不付出更大的努力去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或者只能放棄。
漢尼拔和史達琳之間究竟是惺惺相惜，還是前者對后者的心靈操控，仁者見仁。當知曉獄中一個罪犯把精液甩到史達琳頭發(fā)上后，漢尼拔用計讓那個罪犯吞下了自己的舌頭，因為他無法忍受他的無禮。他也引導史達琳說出自己童年的故事，來治療她的心理創(chuàng)傷。歸根結(jié)底，漢尼拔也是一個懂得欣賞女性價值的人，與大部分專挑婦孺下手、只為獲取性快感的連環(huán)殺手截然不同。漢尼拔的殺人、吃人，也超越了任何犯罪動機，更像是行為藝術。
高貴與野蠻，共情與殘忍，理性與本能，智力與暴力，善與惡……漢尼拔身上的矛盾特質(zhì)具有詩意的美感，形成了最大的張力。因此，我覺得我們應該從美學上，而非犯罪心理上，去理解和認識漢尼拔。我以波德萊爾的詩作為結(jié)束：“明與暗面面相對，一顆心成了自己的鏡子！又亮又黑的真理之井里，顫抖著一顆蒼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