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斯丹??竹格蘭
《美麗失敗者》出版時的一九六六年和七十年代中期,一時間讀者甚眾。至今在加拿大文學圈里,《美麗失敗者》仍被認為是小說中的突破,甚或是加拿大第一本后現(xiàn)代小說。但是讀者對于這本杰作的興趣似乎已經(jīng)衰退。此因為何?
此書的第一批崇拜者可能是作者的酒肉朋友,很認同書中體現(xiàn)的六十年代之精神:諸如毒品、自由新奇的性愛、革命等等探尋式的經(jīng)驗——也就是小說人物里F所經(jīng)驗的一切,一種超級嬉皮,而對于小說本身反而缺乏批評的態(tài)度。另一原因可能是因為作家里奧納德??科恩本人隨后退出了加拿大文學界。除了曾短期向公眾推廣他的著作,科恩沒有真正致力于著作的發(fā)行,也沒有刻意加深這個國家流行已久的籠罩在他身上的神秘光環(huán)!睹利愂≌摺分蟪霭娴淖髌罚貏e是詩集《奴隸的力量》和歌曲專輯《大眾情人之死》,作品中大量提及科恩的早年工作經(jīng)歷和他與讀者(聽眾)的關系,語氣尖酸,且作品中很多自我指涉,讓他的好些讀者(聽眾)畏而止步。我認為這些所謂“陰郁的”作品被全然誤解了,科恩的這些作品并非背棄了先前廣受讀者歡迎的作品主旨,而是這一主旨的延伸和演變,這一嘗試帶來的副作用可能招致讀者們對《美麗失敗者》的冷落。
雖然產(chǎn)生這部作品的年代已然遠離,這部怪異夸張、趣味橫生的杰作仍然鮮活,讓讀者了解好小說不全然依靠內容。它攜藝術之翼飛翔,其鋪陳內容的技藝遠非單調。小說自始自終都不乏味,但有時迷惑難解。一個讀者若喜讀此書,興許是欣賞小說如何反映無處不在的生活和文學中秩序和混亂之間的張力,這張力如何被作者安排展現(xiàn)。其中一個辦法是集中于小說人物F和朋友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小說第一章的敘述者,以及和讀者之間的關系。
小說情節(jié)中最直接易懂的部分是十七世紀凱瑟琳??媞卡薇瑟的故事,這故事在一個生活在現(xiàn)代且沒有名字的敘述者的虛構中展開:敘述者是一個努力嘗試用文字來追尋這個印第安圣女的學者,想通過這一努力將自己從持續(xù)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他妻子伊迪絲和他的好友(也是自詡的上師)的先后死亡加深了他生命的挫敗感。他以懷舊的、非編年體的形式敘述了身處一團糾結不清的關系當中,滯留在一間半地下室里,遠離他所愛的城市蒙特利爾。他把這部分稱為“他們所有人的歷史”,雖然他幾乎沒有按照邏輯的發(fā)展關系敘述這段歷史。實際上,讀者會發(fā)現(xiàn)這種類似的敘述無處不在,因為敘述者“腦子如同受到了鞭打!
逐漸地,一顆爆炸的心智在這具苦悶的身體內似乎真是朝向物質和精神的變形,這一描述在小說第三章“第三者的跋”里達到高潮。但是在第一章的大部分里,讀者們并沒有感受到這個男子可能正開始一次朝向星辰的旅途(當然是個象征意義)。這一部分大半嚎叫,不僅是因為痛苦,也包括迷惘。因為敘述者曾經(jīng)是,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不情愿的學生,“歇斯底里”就是他老師的課堂,他的教義既有說服的力量又奇奧難解。
通過一個幽暗的鏡片去觀察是一回事,通過游樂場哈哈鏡里去觀察,通過F的眼去觀察,又是另一回事。F,敘述者兒時在孤兒院里結交的好友,一個充滿魅力的江湖術士,一個喜歡唱《裝大逼》的人!巴钥缫徊,一切真奇怪!睌⑹稣咭呀(jīng)認識到這句話的個中含義,讀者則想知道“往旁跨一步”到底有多容易。但是F的“體制”(在書中第一部分簡單描述過,具體則體現(xiàn)在書的第二章“來自F的長信”。)他將關于這個世界的神話、宗教和現(xiàn)世的廣告、電影、色情文學、喜劇、漫畫、和流行金曲等等混合在一起。所有這一切被作為神圣的材料接受,用激情的雄辯與詩意表達出來,讀者情不自禁被說服。
如何詮釋《美麗失敗者》取決于讀者給予F的個人敘述的權威度。(他在訓誡不情愿的學生同時也在訓誡讀者么?)更進一步說,讀者是更認同敘述者提到的秩序、混亂、還是平衡?這個世界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本小說到底想說什么?要想更清晰地了解這些本質上互補性的問題,讀者也許應該和F的學生一樣(但帶著更多批評的眼光),嘗試著跟上他的思維速度,雖然F在整部小說里都在小心回避這些問題。
在這部完全不受現(xiàn)實主義限制的小說里,F(xiàn)努力想相信自己布道的哲學,這種種努力嘗試讓人驚異不已。因為代價很高。如果F真實存在,如果他清楚自己在說什么,那么這個現(xiàn)代化的世界里每一件事都有理由,痛苦的迷惑將是整體的,或者在“永恒之眼”里它曾經(jīng)是整體的,因此任何苦難都可以忍受。“哦,F(xiàn),”大師的弟子如此發(fā)問:“你覺得我能學會如何在一堆雜亂物體中認出鉆石么?”“它們都是鉆石,”F如此回答。是的,F(xiàn)是充滿誘惑。他的體制有其魅力,但對虛弱者卻非如此。有些讀者終究不能忽視鉆石與雜亂之物的差別。
整部《美麗失敗者》的段落里充滿了小說人物在生存的矛盾中遭遇的壓力,并與之抗爭的種種努力。這些段落是對于生命與藝術中的秩序與混亂狀態(tài)帶有反省性質的探求。這使得讀者不單單對故事情節(jié)的鋪陳感興趣。它對意義的質詢吸引了讀者,即便是“一條美麗絕倫卻毫無意義的項鏈”,為讀者提供了“在存在的混亂中練習某種平衡”;讀者被“面具之舞”吸引,即:“這里只有一張面具,一張真實的臉,它們是同一個事物,沒有名字的事物,在它自身中不停變化”;用“聲中之音”來誘惑讀者。
這些眾所周知的章節(jié)如此簡短,這些美學統(tǒng)一的源泉,彼此相連互補,它們正應了F所稱的信仰:“我論點的甜蜜負擔”,這就是詩,“上帝活著,奇跡存在!边@一點在芭菲??圣瑪麗(Buffy St.Marie,加拿大歌手)的音樂中得到完美體現(xiàn)。F想要體現(xiàn)的信息實際上更近了一步,它甚至超越了對人類創(chuàng)造力能引領人到達神性之源的信心。
部分讀者能感受到小說實際上闡釋傳達了某些更重要的東西,某些心智可以把握也能傳播之物,而《美麗失敗者》的意義就在這些非凡的章節(jié)中顯現(xiàn)出來。敘事者和F(后者在某個虛弱的一刻)都感受到了這種核心意義的分量。他們的興致在“敘述者相信有解決之道的部分心智”存留,在F心智中的“美國”部分,那個“用一次探訪理順我的生活”的部分。讀者對書中描述的秩序的渴望肯定有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