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了解郭筠博士，起始于讀她的書。近年來我開始關(guān)注絲綢之路西段的歷史發(fā)展，所以關(guān)注中世紀阿拉伯地理學方面的成就和相關(guān)研究成果。除了閱讀了《黃金草原》《中國印度見聞錄》《道里邦國志》《伊本·白圖泰游記》《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等若干中文譯著名著，也閱讀了國內(nèi)一些著名學者如納忠、張廣達、宋峴、葛鐵鷹、馬堅、劉迎勝、華濤、蔡偉良等人的相關(guān)論著，還有一些國外學者的著述，深知阿拉伯地理學對于我們研究中世紀人類文明史、絲綢之路歷史和中阿文化交流的重要性。但說實在的，與阿拉伯豐富的地理學著述比較來說，這些翻譯和研究都是遠遠不夠的。所以，2016 年郭筠《中世紀阿拉伯地理學研究》一書出版，立刻引起我的注意。通過這本書，我對阿拉伯地理學成就有了一個概括的了解。在這本書中，作者次比較系統(tǒng)地收集、整理和歸納相關(guān)資料，客觀全面地展現(xiàn)了阿拉伯地理學的脈絡以及其起源、性質(zhì)、定義、發(fā)展和類別、特點，闡明了阿拉伯地理學在文化史上的貢獻，從而給阿拉伯地理學在世界文明史上以清晰的定位。

我知道這本書是她的博士學位論文通過答辯后整理出版的，無疑出于一位年輕學人之手，當時作者不過 32 歲。2019 年10 月1114 日，上海外國語大學全球文明史研究所王獻華教授主持召開絲綢之路西段歷史文化地理研討會，這個會議主題特別引起我的興趣，這個問題的提出非常有意義，我參加了會議研討，會議上發(fā)表了《從綠洲之路通向海上絲綢之路》的報告，是從古代阿拉伯地理文獻看絲綢之路陸海通道的聯(lián)結(jié)。茶歇休息時，當一位美女走向我，主動向我介紹自己是浙江外國語學院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的郭筠時，我才把她和我的閱讀聯(lián)系起來，當時驚訝的主要是她如此年輕，如此文雅。這是我們次見面。她說對我的題目特別感興趣，專程來聽。由此，我們長聊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彼此竟是如此地互相了解。學術(shù)的

交流跨越時空，雖然是次見面，卻一見如故，這就是文字的力量。曹丕說文人學者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其實，學人之間也可以無所依憑，只憑文章著作也可以跨越時空相互認知和交流啊。

今年11 月，先是中央民族大學曹流先生告知，郭筠老師正在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學習，想一起見面聊聊，接著便接到郭老師的電話。于是，在曹流先生安排下我們?nèi)�人又和李鴻賓、黃義軍等先生聚餐于北外東門外的巴依老爺飯館。這次見面知道，郭筠已經(jīng)完成多項國家和省部級科研和教研項目，獲得省級和校級各種獎項，這種進步自然讓我們贊嘆不已，同時也關(guān)心她的成長過程，聽郭筠講述了她當年國內(nèi)外求學的經(jīng)歷。她在埃及、土耳其、黎巴嫩、摩洛哥、英國、法國等國家艱苦求學、訪學和搜集資料的經(jīng)歷，讓我看到一種生以之，死亦以之的獻身學術(shù)的執(zhí)著。她出示了一張在埃及遭遇搶劫面部受傷的照片，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心有余悸。梅花香自苦寒來，不經(jīng)歷嚴冬，如何體會到春天的溫暖；不經(jīng)歷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埋頭苦干，哪來學術(shù)上的成就和人生的輝煌。當學有所成時，當年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或許成為一種幸運的記憶。對于一位學人來說，能進入學術(shù)的殿堂，過去的一切艱辛和努力都是值得的。

席上郭筠出示了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著《阿拉伯地理典籍中的中國》，因為手里只有一本樣書，許諾回杭州后會寄書給大家。我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了解到這本書的出版信息，正要出手購取，再三囑咐她不必再寄書來，現(xiàn)在購書很方便，作者樣書有限，不用破費再購書寄送，但郭筠堅持要給老師們簽名版，以資紀念。不久便收到曹流先生轉(zhuǎn)來的這部大著，拜讀之余，深感郭筠學術(shù)的進步之顯著。常言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又說：后生可畏。真是此之謂也。本書對中世紀阿拉伯地理古籍中的中國稱謂的考辨，阿拉伯主要地理典籍中提及中國的阿拉伯地理學家及其著作、阿拉伯地理古籍中絲綢之路上的中國形象、絲綢之路上中國形象構(gòu)建的特征和規(guī)律進行了細致的考證、細心的梳理和深入的探討。這些是必須建立在全面系統(tǒng)地研讀阿拉伯地理古籍的基礎上才能做到的，對我國學術(shù)界關(guān)于阿拉伯地理學著作的研究和中阿文化交流史研究是一個巨大的貢獻。正如郭筠的博士后合作導師朱威烈先生指出的，這本書明顯填補了我國世界地理研究中長期存在的原始資

料匱乏的短板。關(guān)于這本書的成就，葛鐵鷹先生給予了準確定位：作者憑借自身語言優(yōu)勢與功底，遍覽阿拉伯地理原語典籍，拓寬學術(shù)視野，博采前人之長，溯宗導源，鞭辟入里，既梳理出阿拉伯地理典籍中關(guān)于中國記載的來龍去脈，也勾勒出相關(guān)記載中中國形象的歷史樣貌。毫無疑問，這是一部具有很高學術(shù)價值的專著。這不是奉承，而是實事求是的評價。

令人意外的是，接到她新書后不久，她發(fā)來微信，希望我能給她的新書寫序。又一本新書將要出版，這速度也太驚人了。要知道作者今年不過才 36 歲，所研究的問題又是國內(nèi)很少有人涉足的問題，能做到這樣，依我看必須具備如下條件：一是才氣，二是勤奮，三是功底，四是積累。她說導師朱威烈先生推薦了我，我對前輩學者總是恭敬不如從命，便勉從此美意答應了，于是一本厚重的書稿很快便擺到了我的案頭，就是讀者面前的這本書：《書苑擷英阿拉伯地理古籍中的中阿海上絲路交往》。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學術(shù)研究的向前推進，可以看到在中世紀阿拉伯地理學研究中新的開掘。比之作者前兩本著作，本書聚焦于阿拉伯地理古籍中中阿海上絲路的交往研究，這就比原來的研究更專門化了。這本書在發(fā)揮其專業(yè)優(yōu)勢方面更為顯著，主要表現(xiàn)在她是在閱讀大量阿拉伯語史料（主要是阿拉伯地理典籍）的基礎上展開她的研究的。大家都知道，阿拉伯語號稱繁難，國內(nèi)精通阿語者人數(shù)有限，而我們所知道的一些阿語專業(yè)人才從事歷史文化，尤其是地理學研究的更是寥寥可數(shù)，像郭筠這樣年輕的學者涉足這一領(lǐng)域又取得如此成就的幾乎是。因此，這本書中利用的資料、探討的問題和得出的結(jié)論，便是十分新鮮和珍貴的。

剛接到這部書稿，我對書名頗為不解，覺得書苑擷英有點寬泛，似乎可以用作不同的書名。但在拜讀過書稿后，便似乎明白了作者的原意。其意在于表明，在這個課題的研究中，作者是在致力于廣泛搜集阿拉伯地理古籍（書苑）的基礎上， 從中選出具有權(quán)威性的涉及海上絲路、中阿交往和有關(guān)中國記載的作品（擷英），對其中的文獻進行翻譯和注釋，再進行歸納和總結(jié)。在這個過程中，作者已經(jīng)進行了一番含英咀華、去粗取精的工作。阿拉伯地理學著作繁多而內(nèi)容駁雜，不僅一般的學者難以窺其原貌，即便精通阿語者也不好理清頭緒。因此，作者的書苑擷英

又給我們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宏大視野、多維角度和比較的眼光也令本書價值非凡。作者的目光并不局限于中世紀阿拉伯地理學范疇，而是把阿拉伯地理學著作的中阿間海上交通置于中世紀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繁榮發(fā)展的背景下進行審視，又結(jié)合中國古代文獻對阿拉伯地理文獻中出現(xiàn)的相關(guān)問題進行注釋和考證，通過比對互勘，獲得可靠的認識。作者綜合運用地理學、歷史學、文化學、文獻學、地圖學、海洋學等多學科理論和方法， 對阿拉伯地理古籍中涉及中國中國海中國船中國之路和中阿交通與交流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考辨和權(quán)威性的解讀，從而為讀者提供了這樣一本富于開創(chuàng)性的扎實厚重的著作。讀郭筠的書，還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是當下關(guān)注。她研究的是古代的著作和問題，卻始終不忘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所以她研究歷史上海上絲路與中阿交流，又在此基礎上探討這種交通和交流對深化當前中阿共建一帶一路的意義和啟示，她的目光便又從古代移至當下，力圖為現(xiàn)實中中阿交流和合作提供有益的借鑒，這種經(jīng)世致用的家國情懷也值得贊嘆。

郭筠在學術(shù)上取得如此突出的成就，有她特殊的條件和前提，就是扎實的阿拉伯語能力。在目前學術(shù)日益國際化的環(huán)境里，精通一門外語就為自己進入一個新的領(lǐng)域開辟一條通道，打開一扇窗口。我的專業(yè)主要在漢唐歷史與文學、絲綢之路與中外文化交流史領(lǐng)域。在唐代歷史與中外交流研究中，深知阿語的重要性。唐朝是一個世界性的帝國，在當時世界上文明程度，與之遙相輝映的就是阿拉伯帝國。唐朝與阿拉伯都是開放性的帝國，都注意吸收世界上各種文明成果，從而成就了自身的輝煌，唐朝和阿拉伯文明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對象。偉大的絲綢之路把兩大帝國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在彼此的文獻中都有對對方的記載。因此，研究唐朝需要讀阿拉伯的文獻，研究唐代中阿關(guān)系與交流也需要讀阿拉伯的文獻。我所知道的， 從事隋唐史和中外關(guān)系史研究的北京大學歷史系王小甫教授在阿語學習上下過功夫， 能夠查閱阿拉伯語文獻資料；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外關(guān)系史研究室李錦繡研究員年過不惑，還發(fā)奮學習阿拉伯語，其原因蓋在于此。郭筠是學阿語出身，年紀輕輕便具備了一種得天獨厚的條件，作為后起之秀，在學術(shù)領(lǐng)域里取得更大成就指日可待。

世界已經(jīng)成為地球村，這個村里的各地居民在交通往來上的便利程度

早已今非昔比。與之相比，古代中國與阿拉伯帝國距離遙遠，交通不便，但彼此間的聯(lián)系卻很早就建立起來。阿拉伯民族是一個善于吸收外來文明成果的民族，中國燦爛輝煌的文化早就引起他們的關(guān)注，雙方的人文交流和文明互鑒早就發(fā)生。有一個具體事例，或許能夠說明中阿之間文化的聯(lián)系源遠流長。中國古代有個著名的寓言故事叫鷸蚌相爭，故事出于先秦古籍《戰(zhàn)國策·燕策》：趙且伐燕，蘇代為燕謂惠王曰：今者臣來，過易水，蚌方出曝，而鷸啄其肉，蚌合而拑其喙。鷸曰：

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亦謂鷸曰：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鷸！兩者不肯相舍，漁者得而并禽之。今趙且伐燕，燕、趙久相支，以弊大眾，臣恐強秦之為漁夫也。故愿王之熟計之也！惠王曰：善。乃止。

古代阿拉伯人的著作《中國印度見聞錄》中有一個與之相類似的故事。這本書分為兩部分，故事見于第二部分，這一部分的作者是尸羅夫港的阿布·賽義德·哈桑。他講的故事名字叫化寶為糧，說有一個貝都因人來到巴士拉，身上帶著一顆值錢的珍珠，他到了一個交往甚密的香料商人那里，把珍珠給他看，想問問該怎樣估價。商人欺騙他值一百個迪爾汗。貧窮的貝都因人覺得這已經(jīng)非常可觀了，便以此價售予這個商人，他用這些錢給家里買了食物。而香料商人則把珍珠拿到平安之都巴格達，以高價轉(zhuǎn)手出去，用這筆錢做本金，把生意擴大了。香料商人曾問及貝都因人珍珠的來歷，貝都因人回答：我路過巴林海岸附近的桑曼村時，發(fā)現(xiàn)海濱的沙灘上躺著一只死去的狐貍，它的嘴巴好像給什么蒙住了。下馬一看，原來是一個宛如盒蓋的東西，里面潔白如洗，閃閃發(fā)亮。我瞅見里邊有一顆圓滾滾的珠子， 就把它取出來了。哈桑據(jù)此進行了推理，他說，這樣事情的原委就很清楚了，那只貝是按照自己的習慣，爬到岸上來呼吸空氣的。恰巧這時狐貍也從旁邊經(jīng)過。貝正張開兩殼，把里面的紅肉暴露出來了。狐貍一見，飛速撲將上去，把嘴伸進殼里， 咬住了貝肉�？墒莿x那之間，貝把硬殼關(guān)閉了。狐貍給夾住嘴巴，發(fā)狂似的到處亂竄，朝地上撞擊貝殼，左摔右打，始終無法掙脫出來。后，狐貍和貝同歸于盡了， 那個貝都因人才能從貝殼中取出了珍珠。

中國故事中的蚌就是阿拉伯故事中的貝，大部分貝能在體內(nèi)自然形成珍珠，肉可食。貝類動物，只要有東西稍稍觸碰它，就會敏感地合攏兩殼，鉗住任何來犯之

敵，并且死也不放。用哈桑的話說：珍珠藏在貝殼內(nèi)，要是不用鐵具插入殼縫去撬，那就休想叫它張口。貝的這種固執(zhí)的天性，正如母親愛護兒女一樣。這兩個故事何其相似乃爾，無論是鷸，還是狐貍，都被夾住而相持不下，終被第三者得利。那么進一步的問題便是，如此類似的故事是各自獨立產(chǎn)生的嗎？古代中國人和阿拉伯人都注意到蚌這一習性，都根據(jù)其這一習性生發(fā)聯(lián)想，編撰出這樣富有哲理的故事。這不能說沒有可能，但我更傾向于相互影響的結(jié)果。中國的鷸蚌相爭故事早于阿拉伯人的貝與狐貍相爭故事，是阿拉伯人從中國故事中獲得啟發(fā)。我們在八至十世紀阿拉伯人地理學著作中讀到這個故事，很可能就是阿拉伯帝國在借鑒和吸收舊大陸各地文化過程中接觸到中國文獻中的故事，經(jīng)過他們的想象構(gòu)成相似情節(jié)的故事。這只是我的推測，而且我的認識也只能止于這個地步。如果能夠閱讀更多阿拉伯人的著作，可能獲得與之相關(guān)的更多信息和資料，或許能夠有新的認識。像這樣進一步的研究就要靠郭筠這樣的專家了。

郭筠年輕有為，風華正茂，來日路遙，前程輝煌。像這樣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臺階地前進，前途無可限量。期待她在學術(shù)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飛越高。寫這篇序，就是在讀了她的書稿之后，享受先睹為快之余，表達對她的期待和祝愿。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教授 石云濤

2020 年 12 月 5 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