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愁》為琦君的散文代表作,收錄有《楊梅》《喜宴》《金盒子》《鮮牛奶的故事》《阿榮伯伯》《三劃阿王》等三十五篇琦君代表性的散文作品。作者文風(fēng)細膩溫婉、質(zhì)樸動人,書中這一系列回憶性的散文,表達了對山水的真摯熱愛,對父母、師長、摯友的深沉情感,以及以溫存之心體味人生悲喜的生活態(tài)度。
人生并不是為享受,卻是要有更多的給予;并不是以妒恨剝奪他人的快樂,乃是要以溫厚與同情換取與旁人同樣的快樂。
——《鮮牛奶的故事》
人一到了中年,歡樂與哀愁就好像混合在一起,迷迷糊糊的有點分不清了。不然的話,為什么如今每每對著應(yīng)該歡笑的場合,反而眼睛潤濕起來呢?
——《紅花燈》
我們不妨以幽默閑適的心情,度過平穩(wěn)而現(xiàn)實的生活,不為將來做太多的打算,也不為過去而留戀懊喪。
——《倒賬》
十歲時,家庭教師教我背《千家詩》,背得我直打哈欠。他屢次問我長大了要當(dāng)個什么,我總心不在焉地回答說:“當(dāng)詩人。”他又生氣地說:“豈止是詩人,還要會寫古文,寫字,像碑帖那樣好的字,這叫作‘文學(xué)家’。”
“文學(xué)家”這個名字使我畏懼,那要吃多少苦?太難了,我寧可做廚子,做裁縫師傅。燒菜和縫衣比背古文、背詩有趣多了。
父親從北平回來,拿起我的作文簿,邊看邊搖頭,顯然不滿意我的“文章”。我在一旁垂手而立,呼吸迫促而低微,手心冒著汗。老師坐在對面,定著眼神咧著嘴,臉上的笑紋都像是用毛筆勾出來似的,一動也不會動。大拇指使勁兒撥著十八羅漢的小圈念佛珠,啪嗒啪嗒地響。我心里忽浮起一陣獲得報復(fù)的快感,暗地里想:“你平日管教我那么兇。今天你在爸爸面前,怎么一雙眼睛瞪得像死魚!备赣H沉著聲音問他:“她寫給我的信,都是你替她改過的嗎?”他點點頭說:“略微改幾個字,她寫信比作文好,寫給她哥哥的信更好!碧崞鸶绺,父親把眉頭一皺,我頓時想起那篇為哥哥寫的祭文,滿紙的“嗚呼吾兄”“悲乎”“痛哉”,老師在后面批了“峽猿蜀宇,凄斷人腸”八個字。我自己也認為寫得不錯,因為我每次用讀祭文的音調(diào)讀起來時,鼻子就酸酸的想哭。老師不讓我把祭文給爸爸看,怕引起他傷感,如今他又偏偏提哥哥。父親嚴(yán)肅地對我說:“你要用功讀書,爸爸只你一個孩子了!彼难劾餄L動著淚水,我也忍不住抽咽起來,他又摸摸我的頭對老師說:“你還是先教他做記事抒情的文章吧,議論文慢點作。”
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此后凡是我喜歡的題目,作起來就特別流暢。“文學(xué)家”三個字又時常在我心中跳動。像曹大家、莊姜、李清照那樣的女文學(xué)家,多體面,多令人仰慕。可是無論如何,背書與學(xué)字總是苦事兒,我寧愿偷看小說。
我家書櫥里的舊小說雖多,但櫥門是鎖著的,隔著一層玻璃,可望而不可即。跟我一同讀書的小叔叔,詭計多端地弄來一把鑰匙,打開櫥門,我就取之不盡地偷看起來。讀了《玉梨魂》與《斷鴻零雁記》,還躺在被窩里,邊想邊流淚。在上海念大學(xué)的堂叔又寄來幾本《甌江青年》與舊的《東方雜志》。對我說這里面的文章才是新式白話文,才有新思想,叫我別死啃古文,別用文言作文,文言文寫不出心里想說的話。我有點半信半疑,讀《甌江青年》倒是越讀越有味,《東方雜志》卻是好多看不懂。堂叔的信和雜志,不小心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大為震怒地說:“你,走路都還不會就想飛!”信被撕得粉碎,丟進了字紙簍。我在心里發(fā)誓:“我就偏偏要寫白話文,我要求爸爸送我去女學(xué)堂,我不要跟你念古文!
老師沒有十分接受父親的勸告,他仍時常要我寫議論文:《楚項羽論》《衣食住三者并重說》《說釣》,我咬著筆管,搜索枯腸,總是以“人生在世”“豈不悲哉”交了卷。我暗地里卻寫了好幾篇白話文,寄給堂叔看。他給我圈,給我改,贊我文情并茂。有一次,我寫了一篇《白繡球》。內(nèi)容是哭哥哥的。這株繡球樹是哥哥與我分離前,一同看阿榮伯種的。繡球長大了每年開花,哥哥卻遠在北平不能回來。今年繡球開得特別茂盛,哥哥卻去世了,白繡球花仿佛是有意給哥哥穿素的。我寫了許多回憶,許多想哥哥的話,越寫越悲傷,淚水都一滴滴地落在紙張上。母親看我邊寫邊哭,還當(dāng)我累了,叫我休息一下。我藏起文章不給她看到,只寄給堂叔看。他來信說我寫得太感動人,他都流淚了。叫我把這篇文章給父親看,我卻仍不敢。一則怕父親傷心,二則怕他看了白話文會生氣。這篇“杰作”,就一直被保存在書篋里,帶到杭州。
十二歲到了杭州,老師要出家修道,向父親提出辭館。我心里茫茫然的,有點戀戀不舍他的走,又有點慶幸自己以后可以“放生”了。我家住所的斜對面正是一所有名的“女學(xué)堂”。我在陽臺上眼望著短衣黑裙的“學(xué)堂生”,在翠綠的草坪上拍手戲逐,好不羨慕。正巧父親一位好友孫老伯自北平來我家,他是燕京大學(xué)的某系主任,我想他是洋學(xué)堂教授,一定喜歡白話文,就把那篇《白繡球》的杰作拿給他看。并要求他勸父親許我去上女學(xué)堂。他看了連連點頭,把我的心愿告訴了父親。父親搖搖頭說:“不行,我要她跟馬一浮老先生做弟子。”孫老伯說:“馬一浮是研究佛學(xué)的,你要女兒當(dāng)尼姑嗎?”我在邊上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父親沉著臉,無動于衷的樣子。我眼淚汪汪地望著孫老伯,仿佛前途的命運就系在他的一句話上了。
第二天,父親在飯桌上忽然對老師說:“你未出家以前,給小春補習(xí)一下算術(shù)與黨義,讓她試試看考中學(xué)!蔽乙宦牐d奮得飯都咽不下!鞍职,您真好!蔽倚睦锖爸。
兩個月的填鴨,我居然考取了斜對面那個女學(xué)堂,從此我也是短衣黑裙的女學(xué)生。老師走后,我再不用關(guān)在家里啃古書了。
在學(xué)校里,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學(xué)問,白話文里故意夾些文言字眼,都被老師畫去了,我氣不過,就正式寫了篇洋洋灑灑的“古文”,老師反又大加圈點,批上“鳳毛麟角,彌足珍貴”八個大字。我得意得飄飄然,被視為班上的“國文大將”,壁報上時常出現(xiàn)我的“大作”,我想當(dāng)“文學(xué)家”的欲望又油然而生。可是寄到《浙江青年》的稿子總被退回來,我又灰心了。
進了高中以后,老師鼓勵我把一篇小狗的故事再寄去投稿,“包你會登”,他蹺起大拇指說。果然,那篇文章登出來了,還寄了兩元四角的稿費。閃亮的銀圓呀,我居然拿稿費了,我用四角錢買了一支紅心“自來鉛筆”送老師,兩塊銀圓放在口袋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神氣得要命?/p>
我又寫了一篇回憶童年時家鄉(xiāng)漲大水的情景,寄去投稿,又被登出來了,稿費是三塊,漲價啦。那篇文章我至今仍記得一些,我寫的是:“河里漲大水,稻田都被淹沒了,漆黑的夜里,媽媽帶著我坐烏篷船在水上漂,不知要漂到哪里。船底滑過稻子尖,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媽媽嘴里直念著阿彌陀佛,我卻疲倦得想睡覺。蒙眬中,忽然想起哥哥寄給我的大英牌香煙畫片不知是不是還在身邊,趕緊伸手在袋里一摸,都在呢,拿出來閉著眼睛數(shù)一遍,一張不少,又放回貼身小口袋里,才安心睡著了。”老師說我句句能從印象上著筆,且描繪出兒時心態(tài),所以好。由于他的鼓勵與指點,我閱讀與學(xué)習(xí)寫作的興趣更濃厚了。可是在中學(xué)六年,我的“國學(xué)”完全丟開了,這是使父親非常失望的一點。高中畢業(yè),他又舊事重提:要我拜馬一浮先生為師。我,又急得哭了。
我的志愿是考北平燕京大學(xué)外文系,洋就索性洋到底?墒歉赣H的答復(fù)是“絕對不許”。他一則不放心我遠離,二則不許我丟開“國粹”學(xué)“蟹行文字”。我偷偷寫信給燕京的孫老伯,第二次為我做說客,好容易說動了父親,折中辦法是念杭州之江,必定要念中國文學(xué)系。因為國文系有一位夏承燾先生,是父親賞識的國學(xué)大師,他是浙東大詞人之一,父親這才放心了。
之江也是教會學(xué)校,一樣地洋里洋氣,寥寥可數(shù)的幾個國文系學(xué)生,男生一定穿長褂子,女生一定是直頭發(fā)。在秀麗的秦望山麓,雄偉的錢塘江畔,獨來獨往,被視為非怪物即老古董。夏老師呢,一個平頂頭,一襲長衫,一口濃重的永嘉鄉(xiāng)音,帶著一群得意門生,在六和塔下的小竹屋里吃完了“片兒湯”,又一路步行到九溪十八澗。沏一壺龍井清茶,兩碟子花生米與豆腐干,他就吟起詞來:“短策暫辭奔競場,同來此地乞清涼。若能杯水如名淡,應(yīng)信村茶比酒香。無一語,答秋光,愁邊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闌干半夕陽!
他飄逸的風(fēng)范和淡泊崇高的性格,可從這首詞里看得出來。他對學(xué)生不僅以言教,以身教,更以日常生活教。隨他散一次步,游一次名勝,訪一次朋友,都可于默默中獲得作文與做人方面無窮的啟迪。他看去很隨和,有時卻很固執(zhí)。一首詞要你改上十幾遍,一字不妥,定要你自己去尋求。他說做學(xué)問寫文章都一樣,“先難而后獲”。別人改的不是你自己的靈感,你必須尋找那唯一貼切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