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
布封留下巨著《自然史》,為什么不稱他自然學(xué)家,而稱博物學(xué)家呢?原來博物是漢語專有的表達(dá)方式,而法文只有自然(la nalure)這一個詞,由這個詞衍生的自然主義者,就兼有文學(xué)上和科學(xué)上的兩種含義:文學(xué)上主要指以左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流派,科學(xué)上則表示自然學(xué)家,漢語通常譯為博物學(xué)家。
一個自然,到漢語就弄復(fù)雜了。看得見的自然萬物,進(jìn)入研究領(lǐng)域便稱博物學(xué),顯得玄妙起來,自然開始遠(yuǎn)離世俗的目光了。
就拿這本書來說,描繪了一些動物和鳥類,與《自然史》極小部分,卻與人類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以小見大,談?wù)勥@些動物和鳥類與人類關(guān)系的變化,我們就會意識到,人類前進(jìn)的步伐不斷地加速,勢必不可逆轉(zhuǎn)地與自然漸行漸遠(yuǎn)。回過頭去看看,多少動物和鳥類不見了,令人心驚,認(rèn)真讀讀布封給人類留下的這本自然的紀(jì)念冊,就更覺得彌足珍貴了。
記得我的童年和少年的樂趣,全是大自然賦予的,可以說是我一生幸福的源泉。童年對自然萬物,有與生俱來的親近感,這也許是人類的初衷,或許也是人類的本性。
我家住在松花江畔,與上世紀(jì)四十年代相伴度過童年。浩浩蕩蕩的江水,從富錦縣城以北,滾滾朝東偏北方向流去,好似自然的一條動脈,永無休止輸送著血液。
縣城地處一片大平原,在東面偏南遙遙兀立兩座高山:東山和臥虎力山,那是遙不可及的視野的邊緣,想象中必有猛虎臥于山頭。出城往西南走上大半天,到了后一間草房,再往前就沒有人家了,連著一望無際的大草甸子。茂盛的茅草一人來高,入秋開始泛黃,割倒曬干便可當(dāng)柴燒。
少年的行跡,遠(yuǎn)至大草甸子,白天割草,孤零零一人,草深望不見遠(yuǎn)處的同伴我稱作董老劍客的鄰居伯伯。四周一片寂靜,偶爾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鳥鳴,卻不見鳥的身影。董老劍客一把鐮刀打遍天下,近五旬獨身一人,靠打短工為生。他說有把鐮刀,就不怕來只狼,這一帶不會出現(xiàn)狼群,有什么動靜只管喊他一聲。 我雖膽小,但出于少年的好奇心;難免暗暗盼望,真從草叢中躥出一條狼來也好。
董伯外出打工也偶有同伴,但是帶小孩獨我一人。有一年暑期,他就帶我去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江中一座孤島,坐落在松花江上游,離縣城五六公里遠(yuǎn)。一行三人搭乘小船,上了荒島,待小船一劃走,我們就全身心置于純粹自然的環(huán)境中。那時還不知道有個魯濱孫,因而談不上困苦,卻早早體會到少年派漂流的樂趣。
一切因陋就簡,在岸邊用柳條、茅草,各搭起一個睡覺的小窩棚。除了行李和的生鐵鍋等飲具,只帶一大袋高粱米、一袋干辣椒和一袋大粒鹽,夠三人十來天食用,欠缺的可由自然提供如今無法比擬的綠色有機食品。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是環(huán)境沒有遭到破壞那時代,大自然對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生物實實在在的許諾。我們就是靠江吃江,吃江中盛產(chǎn)的魚鱉,全是野生的。
土法釣魚,非常簡單實用。折七八根粗細(xì)相當(dāng)?shù)牧,截成近三尺長,上端后仰斜插進(jìn)岸邊一尺深,枝頭牢牢拴住三尺來長納鞋底的細(xì)麻繩,另一端系上頭號魚鉤,鉤上掛一條小魚作釣餌。傍晚沿岸下鉤,稱臥鉤,專釣夜間到近岸吃小魚的鲇魚和老鱉。早起遛鉤,準(zhǔn)有一兩條五六斤重的鲇魚上鉤,伏在水中,隔一兩日能有只老鐅中招兒,頭插進(jìn)岸邊沙里。上鉤的魚鐅,無不猛力掙扎,勁頭兒極大,怎奈柳枝富有彈性,用勁時彎曲向前,不用勁時又彈回來。掙不脫,又扯不斷,就這樣逗弄一夜,上鉤者無不筋疲力盡。
一日飽餐兩頓:高粱米飯,江水燉江魚,只加干辣椒和大粒鹽調(diào)味,鮮美的滋味兒至今不忘。隔一兩日還能吃上水煮甲魚:甲魚又肥又大,少說四五斤,極富營養(yǎng)。離家十多天,回來母親還說我小臉曬黑長胖了。
《松鼠布封動物散文》沒有收錄水族類,這里再多說兩句,稍補一補缺憾。上初中時沒有體育愛好,迷上了釣魚,同學(xué)戲稱我漁翁,我也欣然接受。不過,拼湊起來的漁具,不忍描述,實在丟漁翁的面子,可是大自然卻格外恩賜。沿江邊往上游走出四五里地,在水靜的河汊子,適于垂釣了。咬鉤的白漂子那種小魚丟回水里,只要二兩以上的鯉拐子鯽瓜子,偶有半斤多重的。釣上來的嘎牙子不上檔次,也一根不要。收獲的魚用細(xì)麻繩穿鰓成串,放在水中存活。每次都不會空手而歸,少則一兩斤,多至四五斤,麻繩經(jīng)不住,我就脫下長褲,扎起褲筒,穿著褲衩拎一褲兜子魚回家。母親看不上眼,全給了鄰居。
釣的魚給了鄰居享用。割的茅草、本該運回家當(dāng)柴燒,卻撂在大草甸子和荒島上,再也沒去光顧,成為我童心野趣留在記憶中的坐標(biāo),其增值的價值,保證了回首前塵時,不僅僅感嘆一句:往事如煙。
毋庸諱言,一部《自然史》,何嘗不是籠罩在持續(xù)燃燒又不斷散去的滾滾濃煙里。
少年的我,稍微離開縣城,還有幸與清新慷慨的大自然親密接觸。從那時候,過去這六七十年,大自然不知又有多少物種,在滾滾濃煙中永遠(yuǎn)消失。不用專家統(tǒng)計出數(shù)據(jù),列出消失的物種名稱,想想自身的經(jīng)歷,就默然心驚。
我在地處邊遠(yuǎn)的富錦,近乎鄉(xiāng)村環(huán)境度過的童年,可以說是幾代人的縮影:終日與家畜家禽相伴,哪里見過野獸飛禽的真相。見到的動物就是牛馬驢,不是拉車就是耕地,唯人聲吆喝是從。家畜猥瑣癡呆相太熟悉了,布封就說,給馬蹄釘鐵掌已是侮辱,他還寫道:天然要比人工美;一個活物自由行動,就能顯示天然美。瞧一瞧在拉丁美洲各地繁殖的馬匹,它們自由自在地生活,行走,奔跑和跳躍……為自身的獨立而自豪……鄙視人的照料……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游蕩,騰跳,采摘四季常青的新鮮物產(chǎn)……除了靜謐的天空之外,沒有別的藏身之處……因此,比起大多數(shù)馴養(yǎng)的馬來,那些野馬要更加健壯,更加輕盈,更加矯捷;它們具有大自然所賦予的品質(zhì)、力量和高貴,絕不像飼養(yǎng)的馬那樣,僅有人工賦予的技巧和媚顏。天然要比人工美,多精準(zhǔn)的一個論斷,道出了野生的與飼養(yǎng)的動物本質(zhì)的差異。中國有句老話:來世當(dāng)牛做馬,定當(dāng)報答?梢,當(dāng)牛做馬已成為忍辱負(fù)重的典型形象。童年常見的牛馬,完全喪失了天然美和高貴的品質(zhì)。
天然美,那時候還能在兩三種飛鳥身上見到,現(xiàn)在也已在城市的上空消失了。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燕子是離我童年近的候鳥,像走親戚似的每年必到。開春一來就忙碌著筑巢,沒有什么比燕子更輕盈的了,即使勞作,飛行的弧線也無比優(yōu)美,悠然自得。常能見到的鷂鷹,我們稱老鷂子,張大翅膀,久久在空中盤旋,逍遙自在,一副高貴的姿態(tài),仿佛一動不動,是天地圍著它運轉(zhuǎn),只有猛沖下來的叼小雞時,方始顯露它的圖謀,但這總歸是寂寥小城空中一景,自然力借以警示一下喪失本性、渾渾噩噩的家禽。至于春秋兩季,小城上空持續(xù)飛過的雁陣,更是兒時百看不厭的美景。
布封在《自然史》中,謳歌了人類的智慧和力量,宣告了上帝的位置為人類所取代,人成為自然界的中心,世界的主人,主宰世間萬物的命運。
因此,人活動的中心,小小的地球變成如今這樣子。
因此,兒時在邊遠(yuǎn)小城,也見不到臥虎力山的東北虎,見不到甸子的草原狼……
不過,在雪晴的一天上午,我去井邊打水,眼前出現(xiàn)一幕幻景:遠(yuǎn)處跑來一只比狗大得多的動物,后面有幾個小伙子吆喝著追趕,飛也似的到了大菜園開闊地,我才看清像只小鹿,轉(zhuǎn)瞬間從離我十余丈遠(yuǎn)處騰跳著跑過來,原來是一只狍子!只見它驚慌失措,越過板帳子進(jìn)院,又一頭撞破窗戶,闖進(jìn)屋去。
我又驚又喜,那是我們非常要好的鄰居老霍家。我想也不想,隨即跑進(jìn)院,丟下水桶進(jìn)屋,只見霍家人都在,圍住狍子。狍子癱軟在地,想必餓壞了,累壞了,更嚇壞了。幾個青年隨后追來,霍大伯、二叔回頭堵住門口,同他理論。我不聽他們說什么,趕緊上前護住狍子。真是天賜良機!我兩手全上去,摩挲狍子細(xì)軟的皮毛,覺出它的肌膚突突抖瑟摩挲到胸脯,更感到它的心臟狂跳。再看那雙美目,驚恐中仍保持無比溫柔,一下子把我迷住了。
布封在書中《狍子》一節(jié),仿佛是看著我這只狍子描述的,或者說,在翻譯時,我想到了這只狍子:比起鹿來,狍子少些高貴氣,力量要小,個頭兒也矮得多。但是,它更可愛、更活躍,甚至更勇敢;它也更歡快、更輕捷、更警覺。它的體形更加渾圓、更加優(yōu)美,形貌也更加好看,尤其眼睛更美更高,仿佛流露出一種激情。它的四肢更靈活,動作更敏捷,跳躍不費力氣,輕盈而有力。它的皮毛始終潔凈,油光锃亮……我同進(jìn)入傳說的美獸不期而遇,給我的童年憶記留下野獸之美后的身影。
沒有第二次了,看得見的是遇然,看不見的是必然。
多少物種,連次機會都沒有了,不是在自然界中消失,就是難以見到,只存在于博物學(xué)中。因而要了解布封這樣的書就是途徑。但是畢竟有所不足,缺乏哪怕一兩次同自然實物的親身體驗,也就缺少了與自然物溝通的靈氣。
李玉民
二○二○年十月于北京花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