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
我將《思想斷章》的文體看作是小品文,因此這一本的書名定為《思想小品》,這是經過一番考慮的。這一文體的名稱實際上是從漢譯佛經而來,在佛經中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起初并無文體的含義。例如鳩摩羅什在姚秦弘始五至六年(403404)譯出的二十七卷本的《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就被稱作《大品般若經》;而于弘始十年(408)從梵本《八千頌般若經》譯出的十卷本、僅相當于《大般若經》第四分被稱作《小品般若經》。一直到了晚明才有諸如陳繼儒(15581639)《晚香堂小品》、陳仁錫(15811636)《無夢園小品》這樣的書名出現,在文學史上我們才知道此類的文體是小品文。實際上,此類短小精悍、富于理趣的文章,從先秦以來就存在,一直到今天。以中國現代文學史為例,當時執(zhí)文壇牛耳的會稽二兄弟魯迅(18811936)和周作人(18851967),也是以小品文著稱:魯迅擅長寫作犀利的抨擊時政的雜文,而周作人的大部分作品則都是知識性、思想性的散文。
我將上一本的《思想斷章》拿給顧彬(Wolfgang Kubin)教授看, 他說我寫的是Aphorismen(箴言集)。實際上,Aphorismen 與小品文還是有很多不同之處的:主要的是小品文中并非都是正襟危坐的箴戒,很多是紀事的小型散文,即便是箴言的話,也會有一個場景。我從來不認為存在所有時代都通行的真理!不論箴言還是小品都是ad-hoc(特定的、臨時的)性質的,不可能是永久的。
盡管小品文的篇幅有限,但卻給我以在人的思緒有時如江河直下,縱橫恣肆,一瀉千里,有時又三彎九轉,隱晦曲折[1]之時隨時截流的便利。
書中有很多的小品文充滿著對哲學和審美的思考,但顯然并非一本哲學著作,因為我并沒有以抽象的文字加以詮釋,而常常是以講故事的方式講出,寓理于象,希望在比較輕松怡然的情調中,表現出對歷史、人生乃至對審美的領悟。書中大部分的段落著墨不繁,不過是希望讀者能與我一起進行哲學思考或審美的體悟而已。
二
人的很多想法一旦生成,很難改變,有時自己根本意識不到。我寫下我的一些觀點后,有的時候忘記了,后來會再次寫此類的感想。在后匯總的時候,發(fā)現一些想法是一樣的,只是在用詞方面稍微有些差別而已。
2004 年我從波恩回到了闊別十五年之久的北外。之后我到圖書館去借書,竟然發(fā)現有幾本書是我在1980 年代的時候借過的,上面還有我用鉛筆劃過的痕跡?礃幼,一個人對某一領域的興趣,也不是很容易改變的。
赫爾岑(Александр Иванович Герцен,18121870) 在《往事與隨想》的序言中寫道:
《往事與隨想》不是接連不斷寫成的,有幾章前后隔了整整幾年。它們留下了寫作時間和不同心情的痕跡,而我不想抹去這一切。[2]
這一本《思想小品》并非像本《思想斷章》一樣花了幾年才完成,它盡管是在兩年間完成的,但同樣留下了我寫作時不同心情的痕跡。
三
對于我的學生們而言,他們這一代人生來便手握鼠標,快速地轉換著各種頁面。數字生活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部分。我從來不反對數字生活,也享受著現代科技帶給我們的便利,但對我來講,這遠遠不是生活的全部。麥當勞、必勝客我有的時候也吃,但往往只是為了充饑,它們絕不能代替一頓真正的珍饈美味。
在一個印刷品泛濫的時代里,如何保持自己的鑒別力和鑒賞力,我覺得不斷閱讀經典是非常重要的途徑。對我來講,經典既是中國古代的文史哲作品,同時也是古希臘、古羅馬以及近代以來西方的知識。
生活之中,常常會有一閃而過的瞬間想法,有的時候僅僅是一個印象,或是一點情緒,或是一個意念,雖然根本不是什么成熟、完整的思想,卻會有一段時間縈繞在你的腦海之中,難以忘懷。這些思想的萌芽,往往是系統思想的火花。當你真正找到知識間的關聯后,很多的知識可以逐漸轉化為你的思想了。
在本《思想斷章》的前言中,我曾經指出,所謂的斷章大都是讀書思考時想到的,根本不是邏輯思維的結果,因此談不上所謂的系統、完整。我有的時候在想,一個旅行者是否會走遍世間的所有角落?一個教師是否可以將他所有的知識都教授給他的弟子們?……更何況每一個人還有其他各種身份。因此,同樣這本《思想小品》所展示的也只是我生活的一個面向。
知識史永遠不是一種靜態(tài)的發(fā)展,而是一個文化間不斷調試、碰撞和融合的動態(tài)過程。正是由于知識的接納和排斥往往根植于接受者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之中,知識的傳播者知識分子的作用就格外引人矚目。《思想小品》中的十二章并非可以獨立分開的話題,而是以知識與知識分子為中心的不斷相互激蕩、互相交錯的內容。
四
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感到,在如此簡短的小品文篇幅中,往往需要有機地串聯和容納古今中外的語言和思想,而又要寫得自然流暢,曲折有致,確實不容易。因為是短小的文體,所以很多的道理都不可能說透,只能點到為止,更多的是讓讀者去思考,從而形成一種潛在的互動。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所有的這些小品文都是沒有完成的,它們的終完成還仰仗著讀者的參與。
《思想小品》中引用了許多古今中外的書籍,對我來說,不論是禪宗的公案,還是東野圭吾的小說,都是我思考的材料。我從來不把它們看成是完整的東西,而是隨時可以予以拆除的部分。德文中的auseinandersetzen 的意思是分解開來進行研究,日文中將這個詞翻譯成對決,我想這些材料都是我進行對決的對象。書中一些篇章盡管包含很多源自古代中國、西方和印度的智慧,但經過再脈絡化的過程后,這些被鑲嵌在新的文脈(context)中的文字卻成為了當下對自由、理性和審美的新探索。
也正因為如此,這本看似很小的書,不是一兩天可以輕松對付得了的。如果想要真正理解這些橫貫古今中外的文字背后的意義,不僅需要一般意義上的知識和方法,更重要的是人生的閱歷,因為我從來不認為思想可以等同于直接的詞意。我希望,讀者讀完此書后,并不意味著結束,而是自己思考問題的開始。
幾年前我在讀《斷舍離》一書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作者山下英子是一位具有現代意識的人士,只是運用佛教的觀念和智慧來處理人生當下的問題而已。而今天在中國的市場上充斥著各種以傳統文化和佛教來解釋人生的書籍,但大部分作者很少有現代意識,這是的問題。
五
顧炎武(16131682)著有《日知錄》三十二卷、《日知錄之余》四卷。有的時候他在一年的時間內僅能寫作數條,其中的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實際上,《日知錄》每條文字短則不過幾十字,長則有千余字或二千字,但以考據見長的顧炎武,一定要在排比考究、鉤稽融會后,才會動筆著述的。有關自己做學問的方法,他在《與人書》中寫道:
承問《日知錄》又成幾卷,蓋期之以廢銅;而某自別來一載,早夜誦讀,反復尋究,僅得十余條,然庶幾采山之銅也。
顧炎武在這里以銅鑄錢作比喻,來說明他并不希望用翻鑄舊錢的方式,省時省力來快速完成自己的著作,而是希望從自然界采集原始的原料開始,經過自己的加工,成為嶄新的思想。他將那些使用已有舊材料做的學問稱作鈍賊。皎然(730799)說:此則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語為鈍賊。(《詩式·三不同語意勢》)因此,在顧炎武看來,期之以廢銅者就是偷語!我讀的書一向很雜,其實不論是廢銅,還是偷語,都會成為我借以進行哲學思考的材料。
六
1919 年的新文化運動以后,中國的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這個時候的中國知識分子,一直在思考他們的使命如何繼續(xù)中國文化的傳統。1958 年元旦,以新儒家的唐君毅(19091978)、牟宗三(19091995)、張君勱(18871969)、徐復觀(19031982)四人的名義聯名發(fā)表了《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們對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其實他們所致力發(fā)揚光大的無非是兩個方面:道德與審美。這一點從徐復觀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中國藝術精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3]徐復觀先生認為,中國文化雖然在科學上不如西方,但其中的道德和審美兩大支柱是無與倫比的。這部著作表面是在考察中國藝術,實際上是借以討論人性論,特別注重以先秦哲學家在自己生命生活中體驗所得為根據,來把握他們完整生命體中的內在關聯性。其實現代以來,有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將闡發(fā)中國文化審美這個方面看作的目標,視為他們的職責所在。這一個方面的發(fā)展,我認為也可以避免道德儒學所帶來的意識形態(tài)的負面影響。通過更為寬泛的文史哲中的審美觀念,來接續(xù)和重構中國文化的傳統,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4]
七
讀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一個人活得再久,也不過百歲而已。但如果養(yǎng)成了良好的讀書習慣,那么他就可以經歷多個精彩的人生:他可以與那些優(yōu)秀的人共同分享過去的美好時光。反之,如果一個人不讀文學和哲學的話,那么他就永遠不會知道什么是閑適從容,很少會有高尚的情操。
徐梵澄(19092000)先生在室利· 阿羅頻多(Sri Aurobindo,18721950)《周天集》的譯者序中寫道:
即以目前這一小冊子而論,皆是一點一滴。譬由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此一斑雖小,而全豹之文炳蔚可觀了。
這一小冊子簡便易讀,與高文大冊不同。謂瑜伽既攝人生之全,則人間之重要事皆所涉及。無論稱之為格言、或箴言、或名言、或片言、或寸鐵、或散策,一一涵義皆異常豐富……其關于藝術、倫理、性靈、美、愛、樂、自由、和平……諸說,并非一概獨創(chuàng),而是多依傍前修。讀者隨意掇拾一條,是可供久久玩味的。
《周天集》是我年輕時常常把玩的一本小冊子,近日重翻1991 年的這個版本,到處可以看到我當時標注心得的痕跡。
寫得完美的文字跟活得精彩的人生一樣難得。這樣的一本小書是我平時思考的結果,當然不可能是完美的,同時也不是完整的。實際上,我一直信奉的一種說法是:Sensum, non verba spectamus.[5]意義勝于言詞。但這些文字記錄了我這兩年來對生活的思考,以及對美的追求。無論如何,這樣的文字只是我個人精神氣質的體現。
文字并非多就可以傳達更多的信息,有時只言片語往往勝過千言萬語,F在回想起我上大學時聽過的報告,如果能記得什么的話,一定是對我產生過作用的片言而已。洪應明寫道:
會心不在遠,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間,便居然有萬里山川之勢。片言只語內,便宛然見千古圣賢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達人的胸襟。(《菜根譚·閑適》)
常常是一個適當的時機使人悟道,而并不一定在呶呶不休之中。片言只語內,便宛然見千古圣賢之心,與其說是對作者的要求,更應當說是對讀者的期許。我想,如果一個人沒有對人生深邃的洞察反省,很難對本書中的片言只語產生共鳴。
書成了之后,我向我的同事麥克雷(Michele Ferrero)教授討教思想小品的拉丁文名稱,他告訴我可以譯作cogitationes parvulae 或是cogitamenta parva,我選擇了后者。感謝我的博士生何玉潔幫我做了索引。
2019 年2 月于北外全球史研究院
[1] 李雪濤著《思想斷章》,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年,前言,第4 頁。
[2] 赫爾岑著,項星耀譯《往事與隨想》(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 年,序言,第9 頁。
[3] 徐復觀著《中國藝術精神》,臺北:學生書局,1966 年。
[4] 感謝北京大學哲學系王錦民老師于2018 年5 月26 日在外研書店舉辦的歷史和當下:知識與知識分子的座談會上提出以上的觀點。
[5] Dig. 34, 4, 3,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