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

一

那時候，我梳著兩條烏溜溜的小辮子，在上海一家石庫門房子改成的小學里讀書。五年級教室是一間狹長的廂房，我坐在陰暗的后半段，開始編織作家的夢。

每周都眼巴巴等著上作文課，那時，國文先生就會把我的習作作為范文來朗讀。教室里霎時仿佛充滿了陽光，人輕輕地浮起來，心向明朗的藍天飛去。我的未來，像太陽一樣光明。

即使家庭生活艱苦，但由于有了這一束陽光，我活得快樂而充實。文學是我的伊甸園，一拿到文學書籍，就沉浸在里面了，腦海里出現(xiàn)了憂郁、荒曠、純凈、悲慘的世界，往往流連忘返。一家八口人住在僅十七平方米的西屋里，我不理會夏天的暑氣灼人，冬天的嚴寒沁骨，一股勁兒和書中人物同喜共憂，既樂亦悲。

我早的圖書館是小書攤。那是種比單人床略狹窄的扁扁的木板箱，晚上合起，白天打開。箱內(nèi)擺滿了一本本連環(huán)畫，還出借一些通俗書籍。我不加選擇，囫圇吞棗，讀得津津有味。

開始接觸古典和現(xiàn)代名著是在初中時期。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那些書都是同學之間輾轉借閱的。百讀不厭的是《紅樓夢》和《西廂記》。沈從文的《湘行散記》和艾蕪《南行記》的異鄉(xiāng)邊陲風情，冰心《寄小讀書》的純情和秀麗的文字，深深迷醉了我，心想自己將來寫作也要模仿這類風格。

初中畢業(yè)后，面對著生活的彷徨：家中弟妹眾多，父親無力送我進高中讀書。眼看著作家之夢就要破滅，真是欲哭無淚。驕陽肆虐，暑氣蒸人的假期，我走遍上海的大街小巷，找尋招生廣告。有兩種不收費的學校：護士學校、師范學校。我的志愿是紅十字醫(yī)院護士學校，想在那兒打下高中文化的基礎，然后當業(yè)余作者。誰知索取招生簡章一看，規(guī)定學生如被錄取，一律住校并備新白被單兩條。這是一所上海著名的流護士學校，經(jīng)常有外國人來參觀，不能沒有整齊劃一的擺設。兩條白被單，筑成一座墻，堵塞了我通向護士作家之路。我不忍看見父親愁苦的臉，更不愿全家人為了它再節(jié)衣縮食。

命運把我推進了師范學校，只能走教師作家這條路。用我當時的話來說，教師是職業(yè)，作家才是我的事業(yè)。在師范學校，苦心鋪設通往藝術宮殿之路。師范學校給了我學習寫作的良好條件。我在課內(nèi)系統(tǒng)學習了《詩經(jīng)》《楚辭》《論語》《孟子》《史記》《戰(zhàn)國策》、唐詩、宋詞等古典文學。課余自修，讀的是莫泊桑、契訶夫寫的外國文學名著。我為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而癡迷，為李煜、李清照的詩詞而感傷�？础都t樓夢》則淚流滿面，閱《太真外傳》則心馳神往。家境的艱難，使我郁郁寡歡，憂傷落寞。文學作品又有選擇地細細滲入靈魂，形成了我纖細、內(nèi)向的性格。這一切注定了我的文風，不可能是大江東去，而只會是小橋流水。

一九四六年秋，我將從師范學校畢業(yè)，班主任王志成先生要我寫篇文章投給陳伯吹先生主編的大公報《現(xiàn)代兒童》。我寫了《陽光和小草》由王先生轉去。不久就接到陳伯吹先生寄來的準備錄用的親筆信。作為一個學生，無名小卒，能和當時已負盛名的作家通信，并得到他的幫助，感激之情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一九四七年春，《陽光和小草》在《現(xiàn)代兒童》的頭條刊出了，我興奮得像過節(jié)一樣，似乎成了世界上幸福的人。

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事業(yè)，就是這樣開始的。

二

文學是時代的鏡子。我主張寫實。寫實的作品有巨大的認識作用，同時具有教育和審美意義。我認為現(xiàn)實主義是好的創(chuàng)作方法。

我為人拘謹，無法浪漫，只能走寫實這條路。如《勇敢的人》，寫于我當教師時期，當時頭痛的是有些男生上課怪叫、怪笑，以博得同學開心為榮。還有人將黑板刷擱在微開的門上，讓老師進來時吃個流彈。認為別人不敢做而自己敢，便是英雄了。我曾苦口婆心，教育一些人轉變，使他們認識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以后，就以此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勇敢的人》。一九五三年在《少年文藝》頭條發(fā)表后，影響很大，讀者來信不計其數(shù)，都說該文是寫了他們自己�，F(xiàn)在讀來此文人物形象欠豐滿，教育味重而露，不過在我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值得記上一筆，它堅定了我走現(xiàn)實主義道路的信心。

當然我的有些作品并非生活中實有其事，甚至是完全虛構，如《外國蠟燭》。那是在改革開放以后，小同學們喜愛外國東西，如圓珠筆、T恤衫、小娃娃，并以此為榮……日積月累，沉淀成為一支支閃亮的生日蠟燭，然后加以想象而成。想象來自生活，事情雖未發(fā)生過，但是可能發(fā)生的。我較多的作品都采用這種手法。

但凡世界名著，都有濃厚的地方色彩。諸如老舍的北京風習，魯迅的紹興水鄉(xiāng)，以及肖洛霍夫的頓河草原，都以獨特的鄉(xiāng)土風情屹立于世界文學之林。我雖然不敢望其項背，但也試圖從這方面努力。我生長在全國的城市上海，要使自己的作品具有上海特色，是個艱難的課題。初期并未意識到，后期開始做了些努力。不光是在環(huán)境描寫，還有富有滬味的語言提煉，都得細細琢磨。

作為中國兒童讀物作者聯(lián)誼會年輕的成員，當時我正處在學步時間，亦步亦趨也在所難免。當了編輯后，逐步認識到文學的功能是多樣的。我很欣賞已故作家劉厚明提出的導思、染情、益智、添趣之說。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爭取用豐滿的形象、超凡的意境、優(yōu)美的語言，使兒童得到潛移默化的熏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