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的,核心的
重讀梁曉聲
何向陽
文學(xué)所能提供的根本、核心的東西是什么,這個問題,未必每個作家在寫作之前都能自覺地問自己。但毫無疑問,這個問題,是每個作家通過他的寫作一部書,或是幾部書,十年、幾十年,甚至是一輩子的寫作都要面對都要回答的問題。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多年,也許還要再過去三十多年,有些東西,就如一個堅硬的內(nèi)核,它在一個作家的文字中沉淀下去,或者不斷成長,對于作家而言,它好像他的一個芯片;對于讀者而言,它更復(fù)雜一些,它在參與作家的人格成長的同時更直接參與著讀者的人格塑造,從對世界的認知到對他人的態(tài)度,以及對于時光流逝中的那一部分生命的更深入的認識。
這是一個作家必須給讀者的。他在如此給予的時候,其實也在向自己的內(nèi)心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你會發(fā)覺,那些易耗散的恰是圍繞這答案的解說,比如藝術(shù)手法的創(chuàng)新,比如語言句子的提煉……外圍的東西的確在寫作中起著作用,但那作用極其有限,等到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如果一個作家提供給你的作品中除了這些,而沒有這些作為途徑所通往的那個目標那個根本的核心的話,那么,這些外圍的東西注定要煙消云散。但若它有一個核心,包裹在經(jīng)由語言的織錦達到那個密實的質(zhì)地,那也許是一個寫作者寫給從未謀面的讀者關(guān)于做人的信念的話,那么,那些織錦,才可能在時間中透出非凡的光澤。這光澤的核心,當然發(fā)自于一種呃忠實。忠實于現(xiàn)實,也忠實于內(nèi)心的那個相信。
很普通,是不是?但真正做到、始終做到,卻也很難。
從某種意義上講,忠實的文字,首先源于誠實地做人。而這一點,作家梁曉聲以他的文字為我們提供了例證。
時隔三四十年之后,《今夜有暴風(fēng)雪》仍能呈現(xiàn)出它超越時代語境的意義,道理可能正在于此。小說開始于北大荒四十余萬知青返城的一個夜晚,其中穿插了不同家庭背景的知青的生活片段,而裴曉蕓、曹鐵強、鄭亞茹之間的情感糾葛因有當時的生存境遇和未來選擇,也有著動人心魄的力量。大的環(huán)境造就了人的不同選擇,而選擇本身又見出了選擇者的不同人格,這就是作家要通過曹鐵強的選擇告知我們的,也是他在鄭亞茹和裴曉蕓之間更愛后者的原因。當利益需要以犧牲尊嚴去交換時,這個男青年盡管有過彷徨,但終愛憎分明,而鄭亞茹在愛恨交織的情感中失去的何止愛情,她失去的還有作為人的根本,裴曉蕓凍死在哨位上,她責(zé)任深重,但她似乎并沒有更深地懺悔,環(huán)境改變了她,而另一方面她也是那么迫切地要改變自身的環(huán)境,在要達到改變環(huán)境的目的時,她可以不擇手段。這是曹鐵強無法容忍的,同時也是作家要通過曹鐵強的情感選擇告訴我們的。
而在情感發(fā)展的初,讓人心動的情節(jié)是裴曉蕓的腳快要凍僵而曹鐵強幫她暖腳的那個段落:
他用絨衣將她的雙腳包裹住,緊抱在懷里。
別動!語氣那么嚴厲,同時瞪了她一眼。
她掙動了幾下,沒有掙回雙腳。他的手那么有力!
她的臉紅極了,她一下子用雙手捂上了臉。
當年我媽媽對我也是這樣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媽媽,他的語調(diào)中流溢出一種深情。
她還能再有何種表示呢?還能再說什么呢?
她一動也沒再動,雙手依舊捂著臉。
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兩只腳恢復(fù)了知覺,溫暖了,也開始疼了。他胸膛里那顆年輕人的心強有力的跳動,傳導(dǎo)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顆少女的稚嫩的心,也仿佛剛從一種冷卻狀態(tài)中復(fù)蘇,怦怦地激跳。
許久許久,他們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滴淚水,從她的指縫中滴落下來。隨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是因為過分受感動?是的,當然是。但淚水絕不僅僅是因為受感動而傾涌,還因為……他提到了他的母親,用那樣一種深情的語調(diào)提到他的母親。
而她卻從未領(lǐng)受過母愛的慈祥和溫柔。為了領(lǐng)受一次,她寧肯自己的雙腳被凍掉!
美好的、純潔的青春啊。那隨著日月流逝掉的會包含這樣的往事嗎?那經(jīng)由理性的批判或者漠視于歲月經(jīng)歷的會包含這樣的情感嗎?不!小說中已經(jīng)給了他個人的回答,那是一種不可褻瀆的情感,對于危難中他人的至愛與關(guān)心,是做人的根本,而不只是一己之私情。這種根本,也包含在作家對知青經(jīng)歷的歷史的態(tài)度上。
他由主人公講出了自己的觀點,這種態(tài)度首先是對于一個人的態(tài)度,比如主人公可能并不融洽的同伴。但他依然以一個群體的角度去維護作為一個知識青年,他不忍看到另一個知識青年當眾受辱。他覺得那也是對他自己的一種侮辱,是對所有知識青年的一種侮辱。他必須維護知識青年的共同的人格不受褻瀆。他是經(jīng)常用這把尺子度量自己,也度量每一個知識青年的品格高下的。而更高一層面的,是作家借主人公對另一種歷史虛無主義的觀點亮明態(tài)度,那是決絕而堅定的也許,今天夜晚,就是兵團歷史上的后一頁。兵團的歷史,就是我們兵團戰(zhàn)士的歷史。我們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尊重這段歷史。不論今后社會將要對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歷史做出怎樣的評價,但我們兵團戰(zhàn)士這個稱號,是附加著功績的,是不應(yīng)受到侮辱的!……
這樣的態(tài)度,在出場不多的老政委那里同樣得到了強調(diào):兵團戰(zhàn)士們,這是我后一次這樣稱呼你們了!我相信,今后,在許多年內(nèi),在許多場合,這個稱呼,將被你們自己,也被別人,多次提到。這是值得你們感到自豪的稱呼,也是值得和你們沒有共同經(jīng)歷的同代人、下幾代人充滿敬意的稱呼。雖然,你們就要離開北大荒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歷史結(jié)束了,但開發(fā)和建設(shè)邊疆的業(yè)績并沒有結(jié)束,也是不會結(jié)束的!我代表北大荒,要大聲對你們說,感謝你們兵團戰(zhàn)士們!因為你們,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留下了墾荒者的足跡!因為你們,十年內(nèi)打下過何止千百萬噸的糧食!因為你們,今天是要回到城市去,而不是要跑到黑龍江的那一邊去!我相信,今后在全國各個大城市,當社會評論到你們這一代人中秀的青年時,會說到這樣一句話:他們曾在北大荒生活過!……
在曹鐵強與鄭亞茹的后一次不期而遇的交談中,在裴曉蕓的墳前,這種態(tài)度再次通過曹鐵強的話得到進一步強調(diào):希望你,今后在回想起,在同任何人談起我們兵團戰(zhàn)士在北大荒的十年歷史時,不要抱怨,不要詛咒,不要自嘲和嘲笑,更不要……詆毀……我們付出和喪失了許多許多,可我們得到的,還是要比失去的多,比失去的有分量。這也是我對你的……請求……
的確,在對于一段蘊含著自己成長歲月的珍視里,我們讀到了一種對過往青春的評價與認定。這種評價與認定不是別人給出的,而是自我認定的。不要抱怨,不要詛咒,不要嘲笑,更不要詆毀。與其說是主人公在向他曾愛過的人請求,并同時向他愛著的人發(fā)誓,不如說是作家的自我告誡。那根本、核心的東西,他絕不會把它擲給歲月,拋到腦后,他,只會攜帶著它,保護好它,讓它與自己一起前行。
《母親》《父親》正是這樣相似的詩篇。
如果說,《今夜有暴風(fēng)雪》是寫歷史中怎樣做人的故事,或者人如何面對歷史的故事,那么《母親》《父親》寫的則是生活中怎樣做人的故事。在這兩部篇幅并不算長的作品中,梁曉聲為我們呈現(xiàn)了父輩的現(xiàn)實生活與親人間相濡以沫的情感。兩部作品,給我們帶來的不是一般的震撼。在對親人的態(tài)度里,往往深藏著一個人真實的面目。這可能正是許多作家不太敢于觸碰同類寫作的原因,因為它真就是一個作家至誠至真的試金石。
《母親》寫了一個樸素、柔弱卻又堅韌無比的母親。困難年代,母親在兒子眼中的形象是對貧困生活的忍受,眼淚撲簌簌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頭,一針一針,一線一線,縫補我的或弟弟妹妹們的破衣服。有時我醒夜,仍見燈亮著。仍見母親在一針一針、一線一線地縫補,仿佛就是一臺自動操作而又不發(fā)聲響的縫紉機。或見燈雖亮著,而母親肩靠著墻,頭垂于胸,補物在手,就那么睡了。有多少夜,母親就是那么睡了一夜。清晨,在我們橫七豎八陳列一床酣然夢中的時候,母親已不吃早飯,帶上半飯盒高粱米或大餅子,悄無聲息地離開家,迎著風(fēng)或者冒著雨,像一個習(xí)慣了獨來獨往的孤單旅人似的翻山越嶺,跋涉出連條小路都沒給留的圍困地帶去上班。在父親外出工作的日子,是母親以自己的雙手支撐著一個家的,也是母親帶領(lǐng)著孩子們完成了他們的早的人格教育。所以作家在這部作品中將語言還原到了原初、樸素,他已然跨越小說與散文的邊界而心生感慨:我們扯著母親褪色的衣襟長大成人。在貧困中她盡了一位母親的責(zé)任……我對人的同情心初正是以對母親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過樹皮撿過煤核的童年和少年,因為我曾這樣分擔(dān)著貧困對母親的壓迫。并且生活亦給予了我厚重的饋贈它教導(dǎo)我尊敬母親及一切以堅忍捧抱住艱辛的生活、絕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這感慨絕不是空洞高蹈的,它源自真切的現(xiàn)實教育:
你們都記住,討飯的人可憐,但不可恥。走投無路的時候,低三下四也沒什么。偷和搶,就讓人恨了!別人多么恨你們,媽就多么恨你們!除了這一層臉面,媽什么尊貴都沒有!你們誰想丟盡媽的臉,就去偷,就去搶……
母親落淚了。
我們都哭了……
所以當我讀到豆餅的故事時,我深深地為之震撼,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一件小事》,那種不憚于揭出自己的小來的真誠,是一個作家通向偉大的護照。那些平凡的在社會底層喘息著蒼老了生命的女人,那些置身貧困境遇卻保持精神高貴的母親,那些艱辛日子里充滿苦澀的溫馨和堅忍之精神的故事,那些讓我之愀然是為心作的人之為人的勞動人民的質(zhì)樸本色,正是作家想要通過文字傳遞給我們的。
我必莊重。我必服從。我必虔誠。這是作為后人的敘述者應(yīng)然的態(tài)度。
這種虔誠的態(tài)度當然存在于《父親》之中。父親始終恪守自己給自己規(guī)定的三年探一次家的鐵律,直至退休。……在我記憶的底片上,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模糊的虛影,三年顯像一次;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恩人。在作為兒子的我眼中,父親,不再是從前那個身強力壯的父親了,也不再是那個退休之年仍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的父親了。父親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生活將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老頭子。他那很黑的硬發(fā)已經(jīng)快脫落光了,沒脫落的也白了。胡子卻長得挺夠等級,銀灰間黃,所謂老黃忠式,飄飄逸逸的,留過第二顆衣扣。只有這一大把胡子,還給他增添些許老人的威儀。而他那一臉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皺紋,凝聚著某種不遂的夙愿的殘影……
但就是父親這一老人的形象,在一次與兒子的對壘中刷新了兒子對他的看法。
父親在門口站住,回過頭,瞪著我,大聲說:我這輩子經(jīng)歷過兩個社會,見識了兩個黨,比起來,我還是認為新社會好,共產(chǎn)黨偉大!不信服共產(chǎn)黨,難道你去信服國民黨?!把我燒成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產(chǎn)黨振興國家,需要老百姓維護的時候,現(xiàn)在要求入黨,是替共產(chǎn)黨分擔(dān)振興國家的責(zé)任!……你再對我說什么做官不做官的話,我就揍你!……說罷,一步跨出了房間。
…………
辦公室的門被突然推開了。
父親來了。他連看也不看我,徑直走到他睡的那張臨時支起的鋼絲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鋼絲床發(fā)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
我轉(zhuǎn)過身去瞧著父親。
他又猛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憤憤地大聲說:你可以瞧不起我,你的父親!但我不允許你瞧不起共產(chǎn)黨!如果你已經(jīng)不信服這個黨了,那么你從此以后也別叫我父親!這個黨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現(xiàn)在還身強力壯,我愿意為這個黨賣力一直到死!你以為你小子受了點苦就有資格對共產(chǎn)黨不滿啦?你受的那點苦跟我在舊社會受的苦一比算個屁!
父親的威嚴與正義,父親對于后人的責(zé)任,父親對于世界的認識,父親的價值觀,在這一通急促的話中全然顯現(xiàn)。他再不是一個年邁、衰老的父親,而是一個愛憎分明、熱血豐沛的父親。雖然一定程度上兒子也為父親對自己的誤解而感到委屈,但正因有這樣的父親,他作為一個寫作者才可能對來訪者說出那樣的話,才可能寫出這樣端莊正大的文字:我還想對她說,她可以對我們的人民沒有感情,她也盡可以像她讀過的小說中那些西方的貴夫人一樣,對他們的愚昧和沒有文化表示出一點高貴的憐憫,這無疑會使像她這樣的姑娘更增添女人的魅力。但她沒有權(quán)利瞧不起他們!沒有權(quán)利輕蔑他們!因為正是他們,這在歷史進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創(chuàng)造著文明的千千萬萬,如同水成巖一樣,一層一層地積壓著、凝固著,堅實地奠定了我們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而我們中華民族正在振興的一切事業(yè),還在靠他們的力氣和汗水實現(xiàn)著!
而這一切的一切,對人的愛,對世界的信,都是父母教給我們的,這種根本也核心的情感與意志,對于一個作家而言,至關(guān)重要,也至為關(guān)鍵。
從某種程度上講,一個作家,他寫下的文字之所以字字千鈞,是因為他所做的工作,就是要把他從生活中學(xué)到的關(guān)于人的學(xué)問傳遞給他一直以文字的方式關(guān)愛的眾人。
這是梁曉聲,和他的文學(xué)。
這也是文學(xué)的根本和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