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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體驗續(xù)編;病里乾坤——唐君毅人生哲學(xué) 《人生之體驗續(xù)編》輯錄作者連續(xù)七年寫成的七篇論文,意在為《人生之體驗》續(xù)篇。兩書在思想上有一致性,但《人生之體驗》更重在對人生正面及向上性的肯定,以求超拔于現(xiàn)實煩惱之外,因此多在自勉而無心說教;而《人生之體驗續(xù)編》則更能正視人生之反面及艱難罪惡悲劇等,意在轉(zhuǎn)化阻礙人生之上達(dá)的反面事物,以歸于人生正道,引導(dǎo)人生由平日所周旋應(yīng)對的流俗中超拔而出,實現(xiàn)自我生命的提升,既在自勉,亦有說教。 《人生之體驗續(xù)編》與《病里乾坤》二書探討的雖是人生之反面之艱難罪惡悲劇等方面,但正表現(xiàn)了作者正視人生反面,不躲閃逃避的態(tài)度,斬伐人生前路的葛藤后,則將見山川如畫。對一切發(fā)心立志去求道行道,卻因而歷嘗行道途中的艱險苦痛的人,是最精警的提撕與最深切的撫慰。 《人生之體驗續(xù)編》自序 一 本書七篇,乃余七年來之所作,意在為廿余年前拙著《人生之體驗》之續(xù)篇。其與前書所陳者,在思想之核心上,并無改變。其不同之處,要在如本書第七篇引言所說,即《人生之體驗》一書,唯基于對人生之向上性之肯定,以求超拔于吾之現(xiàn)實煩惱之外。而十余年來則吾對人生之艱難罪惡悲劇方面之體驗較深,故相較而論,前書乃偏在說人生之正面,而思想較單純,多意在自勉,而無心于說教,行文之情趣,亦較清新活潑。雖時露人生之感嘆,亦如詩人之懷感于暮春,仍與人之青年心境互相應(yīng)合。此書則更能正視人生之反面之艱難罪惡悲劇等方面,而凡所為言,皆意在轉(zhuǎn)化此諸為人生之上達(dá)之阻礙之反面事物,以歸于人生之正道,而思想亦皆曲折盤桓而出,既以自勵,亦兼勵人,而說教之意味較重。行文之情趣,亦不免于紆郁沉重,如秋來風(fēng)雨,其氣固不同于暮春。然此書能面對彼反面之事物,更無躲閃逃避,困心衡慮,以斬伐彼人生前路之葛藤。荊榛既辟,而山川如畫。是春秋佳日之得失,固未易論也。然人必歷春而至秋,此書與人之青年之心境,多不相應(yīng),而唯與歷人生之憂患,而不失其向上之志者相應(yīng);人之讀此書者,亦宜以前書為先,此書遂只能居于續(xù)篇之列矣。 此上所言,乃以前后之拙著,其寫作時所依之心境,相較而言。至于置此書于著作之林,其價值何在,即甚難言。而予之寫此書,亦如寫前書,于寫時初實無與任何古今中外之人生思想,比較異同、計較勝劣之見,而事先亦無一系統(tǒng)之計劃。初固未嘗見有所謂著述之林,亦未嘗期必成一著述;而唯直就吾之生此時代,住此人間之所實感實見者而為言,即次第成此七篇。乃依寫作先后,編為一集。唯今既編之為一集,重加反省,見此諸文之宗趣,雖未嘗有異,然亦各有一論題,而其先后寫成,亦約有一秩序行乎其間。又就此七篇之主要義理而觀,各篇之所陳,亦有進(jìn)于昔賢之所言,而可為開拓一思想之新境界之所資者。茲分別述之于下。唯皆凌空而述,亦不必與此七篇之文句,皆相貼切。蓋須讀者遍觀諸文之后,泯其文句,以會其實義,方能與此所述者相契也。 二 關(guān)于此七篇之宗趣,不外如上所謂轉(zhuǎn)化為人生之上達(dá)之阻礙之反面事物,以歸于人生正道。此所謂人生之上達(dá),要在對已成之現(xiàn)實人生,不斷求超升一步。而此超生,對外而言,亦即將自己之人生,由平日所周旋應(yīng)對之流俗中拔出。此拔出,乃一與流俗之隔離。此隔離非人生之上達(dá)之終點,然為其必不可少之始點。此亦為貫注本書七篇之宗趣,而隨處加以提撕者。而人之不能拔乎流俗,則首在不能拔乎流俗之毀譽,故吾人亦當(dāng)于毀譽之現(xiàn)象,有一如實知,方能轉(zhuǎn)俗以成真,由流俗之世間以上達(dá)于真實世界,而成就吾個人之人格之上升,此即本書第一篇之論題。至于第二篇,則轉(zhuǎn)而論此個人之心靈之凝聚與開發(fā),及其與世間相接之道。此則意在使此心靈既不隨世間而流蕩,亦不閉塞于其自己,而得與師友相共切磋于“通達(dá)而貞定之真理”之途。第三篇論人生之艱難與哀樂相生,則既無世間,亦無師友,唯見一孤獨之個人為求其人生之向上,而遍歷其人生之艱難,以上達(dá)于一“哀樂相生之情懷”。此中之言及世間者,皆融入個人所遭遇之艱難與哀樂相生之情懷而論,而真理即在此情懷中,故與前二文之旨趣又略異。在本書諸文中,此文亦為較能相應(yīng)于一悱惻之情懷而寫成者。第四篇論立志之道及我與世界,則以志愿攝情懷。而此志之立,則要在既拔乎流俗之世間,而又置自己于世間,兼攝世間于自己。第五篇死生之說與幽明之際,則由生說死,由明說幽,而意在由徹通死生與幽明,而以此一心,貫天下古今之人心者。此乃本書各篇中義蘊最為弘深,亦最難為當(dāng)世所深信不疑者。此蓋必人先信真理之萬古長存,兼具哀樂相生之情懷,與通天下古今人心之志愿者,乃能真實契入。第六篇人生之虛妄與真實,則為克就人生之如何去除其存在中之虛妄成分—此諸虛妄成分,蓋皆由人之所以為人之尊嚴(yán)處之誤用而生者—以論必有個人之知行情志之對己對人,應(yīng)世接物,及其所以善生而善死者,皆全幅真實化;人之整個人格之存在,乃得成一真實存在。此為遙契于《中庸》之立誠之教者。第七篇人生之顛倒與復(fù)位,則廣說人生之一切墮落、偏執(zhí)、染污、罪惡之顛倒相,皆緣于人之超越無限量之心靈生命之自體之顛倒性而生,而此性又非其本性。此乃意在由對此顛倒性相之體悟,以反顯人生之正位居體之直道者。依此,而觀人生之墮落而下降,亦所以助其超升而上達(dá),而宗教家之窮人生之染污與罪惡之相者,亦與儒言相資而不二矣。 循上所說,是見此七篇,雖同一宗趣,而各篇亦各有一論題,然其前后相連,亦略有一秩序,要不外拔乎流俗之世間,以成就個人之心靈情懷志愿之超升,而通于天下古今之人心,以使人生之存在成為居正位之真實存在而已。而秩序,則唯是吾將此諸文編為一集之后,無意中所發(fā)現(xiàn)。夫我以七年之期,成此七文,平均相隔一載,乃成一篇;而一文之成,例不過三數(shù)日,一年之中,三百六十余日,皆有他事間之。據(jù)生理學(xué)家言,人生七年,形骸更易,而細(xì)胞換盡。然此七文之間,乃亦竟有一秩序,存乎其中,是見人心底層,自有潛流,雖重巖疊石,未嘗阻其自循其道,以默移而前運,此皆不可思議,使我喟然興嘆者也。 三 至于克就此七篇之文之主要義理而觀,吾今日加以反省,亦可試總括而言之。即此諸文,皆唯是意在指明:一般之求人生之向上者,其所向往之理想環(huán)境,及其向上之行程,與其向上所依之心性,皆處處與一向下而沉墜之幾,相與伴隨,亦常不免于似是而非者之相幻惑;因而人真欲求人生之向上者,必當(dāng)求對此沉墜之幾與似是而非者,有一如實知與真正之警覺;人亦恒須經(jīng)歷之,以沉重之心情負(fù)擔(dān)之,而后能透過之,以成就人生之向上而超升。此則吾寫《人生之體驗》時,所未能真知灼見及者,而昔之儒者與西方之理想主義者,及當(dāng)世之賢者,亦未必能于此殷勤加意者也。 自昔儒者言仁,言人我心之感通,由此仁與感通以見天心;西方理想主義者,言人心之形而上的統(tǒng)一,由此以見上帝之心。此乃中西思想之究竟義,吾所夙信受奉持,并樂為之引申發(fā)揮者。此七篇之究竟義,亦在乎是。然世罕能知:人之求名求譽以及好權(quán)好位之心,亦原于人與我之心之求相感通,其根源亦在人之欲成就人我之心之統(tǒng)一。唯依仁以行,乃希賢希圣之道,而徇逐名位,則沉淪流俗之途。一念而上下易位,其危微之幾,似是而非之際,人亦罕能察及。此即本書隨處諄諄致意之一端,而其要旨,則陳于本書之第一篇者也。 自昔儒者,言天地陰陽翕辟及人心開闔動靜之義,此皆屬于宇宙人生之大理,所以彰彼太極而立此人極之所資。西方理想主義者,亦言正反及消極積極之相互為用,合以顯宇宙之絕對真理,顧又不知于人心之開闔動靜之際,自用工夫,以立人極之義,遂與中國圣學(xué)之傳之切切于此者異。然中國圣學(xué)之傳,雖切切于此,而言多簡要,對今日世態(tài)之日繁,復(fù)難資針砭之用。昔賢之偏在正面立言,于此開闔動靜之幾,可被阻滯而旁行歧出以導(dǎo)人生入于陷阱與漩流之義,亦引而未申。此亦吾于寫《人生之體驗》等書時之所忽。本書第二篇,論心靈之凝聚與開發(fā),而處處以心靈之閉塞于陷阱,及流蕩為漩流,以為照應(yīng);實即所以彰昔賢所言之人心之開闔動靜,皆各有其旁行歧出,而成人心之病痛之原者在。夫人心之開闔動靜,皆昔賢所謂生生化化,天理之流行之所攝,烏知人欲之根亦即在此流行中乎。而人欲之流行于陷阱,成漩流,亦似天理流行之一動一靜,而實天淵迥隔。此即本書第二篇之微旨所存,而惜所論猶有未盡意者也。 再如于人生之行程,吾昔于《人生之體驗》中,嘗以由求生存、求愛情、求名、求成就事業(yè),以上達(dá)于真美善神圣之途說之;其所以必須有此步步之上達(dá),乃由其每一步皆不能自足,此吾昔之所見及,亦西方之理想主義者,以及一切求人生之向上者所同見及者也。然先儒之論人生上達(dá)之道,則不喜分為斬截之項別、階段與步驟或?qū)蛹壎f之,恒直下通真美善神圣為一體,以主宰吾人之此生。孔子所謂志道、據(jù)德、依仁而游藝,固無斬截之層級之可言也。依孔子此言以觀,西方所謂求真之科學(xué)哲學(xué),求美之文學(xué)藝術(shù),以及宗教中之禮儀、教育、政治、經(jīng)濟(jì)之術(shù),及一切實用之技,皆藝也;人之修為之方,其要唯在自省其一一游藝之事是否依于仁,而其發(fā)于外,是否有據(jù)于己之內(nèi)部之德,其志是否通于人生之大道而已。此修為之方,其工夫乃在人之時時處處之如此如此自省,以對一一之事,切問而近思,固亦不必分人生之事為項別,而系統(tǒng)的討論人之修道之歷程也。然當(dāng)今之世,各種社會文化學(xué)術(shù)事業(yè),皆已明顯化為分門別類之領(lǐng)域,人心之次第著于此諸領(lǐng)域以歷世務(wù),即成一歷程;而人應(yīng)世接物時,其所依之仁、所據(jù)之德,亦原有高下之辨,則吾人亦未嘗不可就其歷世而歷事之歷程,以言其心境之轉(zhuǎn)易升進(jìn)之跡相,及所經(jīng)之道路上之層級。此即吾人今日立言之方式,如吾昔之所為,未嘗不可大異于往昔者也。 然吾人今之分人生之事為項別而言人生之歷程中之心境之轉(zhuǎn)易升進(jìn)之跡相與層級,其用意雖是,然徒將此諸層級,由下以次第及于高,加以論述,則可使人產(chǎn)生一幻覺,即以人生之歷程,如能自然向上以轉(zhuǎn)易而升進(jìn)者。吾于《人生之體驗》之第二、三篇所論,及黑格爾于其《精神現(xiàn)象學(xué)》所論,同可使人發(fā)生此幻覺。此則皆由吾人之忽略:人生之行程與步履,實亦步步皆可停滯而不進(jìn)。其每一步之上達(dá),皆可再歸于滑下沉落;即不停滯而前進(jìn),亦步步皆有其艱難。自此而觀,則人生亦如永無進(jìn)步之可言,其心境之高下不同者,實亦畢竟平等;而人生一世,乃永無可恃,而時時皆當(dāng)自栗其將殞于深淵。此即徒就人生之歷程,視如向上轉(zhuǎn)易而升進(jìn)之歷程而論之者,其所不足之處,亦即本書第三篇論人生艱難之所以作。此篇于每一人生之行程與步履之升進(jìn),皆一一舉其艱難,亦即于其升進(jìn)之中,見退降之幾,而所以使人悟及一切升進(jìn)之事,皆有其似是而實非者在也。 復(fù)次,人生之道以立志為先。蓋人生之本在心,而志則為心之所向,亦心之存主之所在。先儒固重立志,而佛教之發(fā)心,與耶教之歸主,皆同為立志之事中一種。然昔圣賢之言立志,亦皆重在自正面說話。志之所在,即道之所存;志而能立,念念不離于道,及其充實而有光輝,則大化圣神之域,皆不難致。斯義也,吾亦深信而不敢違。然人之立志,如非一往超世之志,或只務(wù)個人成己之志,而真為由成己以兼成物之志,則此中并非全為一直上之歷程,而實有一大曲存焉。而唯待致曲方能有誠。然此致曲以有誠之義,則昔賢所未伸,而有待于吾人深知其所以曲。此所以曲,在人之志欲成物者,人必于世間之物有所得,而此有所得,即阻其志之向上,而使人忘喪其初之成物之志。至人之轉(zhuǎn)而求無所得,則只能歸于超世以成己,而非復(fù)為儒者之志,遂使所謂成己成物之言,徒成一虛脫之大話。是皆理有必然,而見人之立志及求成其志業(yè)之事中,即有忘喪其志,使志業(yè)無成之幾,存乎其中,以成一大曲者。而此中由致曲以有誠,而成就直上之道者,則在人之既拔乎流俗以存超世之意于內(nèi),而又須兼本于:置我于世界內(nèi)及置世界于我內(nèi)之二義,以觀我與世界之關(guān)系,而更在對此二者之分裂之痛苦之感受,而求去此分裂時,立一向往志業(yè)之根基。以此觀先儒之我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之言,則謂之為狀圣賢之大化圣神之域之心境及道體之本然皆可,而以吾人之向往于此,即足以立志,則大不可。而一體之義,必先兼自三面分看,而感受分裂之痛苦,實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之初基。宋儒之學(xué),始于尋孔顏樂處,乃唯言人當(dāng)先求超世,求有以自得之一義。然論及人之成其志業(yè),亦同謂必?fù)?dān)當(dāng)艱苦。而吾人生于此道術(shù)分裂之時代,則正當(dāng)由分裂之痛苦之感受處,以入于道。人能于分裂之痛苦之感受處,見人心所求之和一,及其本來之和一,則樂亦斯在。是見樂當(dāng)由痛苦之感受入。若吾人生于當(dāng)今之世,于一切分裂之痛苦,漠然無感,而徒學(xué)二程兄弟初學(xué)于周茂叔之吟風(fēng)弄月以歸,及朱子之傍花隨柳過前川之樂,以此見天地與人之同此生意周流,道體斯在,遂止于是,則亦似是而非之儒學(xué)也。 復(fù)次,世之論人生者,恒忽于人之有死。然吾人生于今日之時代,方更了然于人之時時可死。今之核子戰(zhàn),固隨時可將吾人毀滅凈盡也。故吾人之生于死之旁,亦至今日,乃更易切感其義。而人死之可悲,蓋唯宗教家能深知之。吾嘗參加佛教徒之超渡眾生幽靈之法會,而感動不能自已,遂知通幽明之道,大有事在。西方之哲學(xué)家,則對人之死之問題,最為麻木,徒視為哲學(xué)問題,加以討論而已。中國昔賢之重祭祀,亦純?yōu)樗詮赜拿髦H,而自古及今,皆鄭重其事者,今則罕知其義者矣。夫我對人之情,必慎終如始,事死如事生,然后能致乎其極。而我之情能溢于生者之世界之外,以及于死者之世界,通徹于幽;則生者之世界,亦皆為我之所懷,而我對生者之仁,亦當(dāng)可更至乎極矣。唯宗教徒之病,在其情入于幽而或復(fù)沉于幽,乃不重對一一圣賢豪杰祖宗父母,致其誠敬,則死者之潛德幽光,未必能為我所攝,以還入于明。此即儒者之祭祀之義,所以為切摯。至于宗教徒中如基督教徒之普為死者作禱,佛教徒之普為幽靈求超渡,亦自有其不可思議之功效,非可以常情測。亦皆所以彰露人心之至情必徹于幽之一端,宜當(dāng)與儒者之祭祀并存而不悖。唯此皆匪特為西方之哲學(xué)家之所忽之義,亦世俗之一切學(xué)者之所忽之義。而泥于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言者,亦多撇開此問題于人生問題之外。然實則生死為人之兩面,必合之乃見人之全。既為兩面,則必可徹通。而吾書之第五文,則意在由人之原生于死之上,及死者與后死者之至情之交徹,以言可由祭祀以通幽明之理;故人生之真相,實死而無死,而鬼神之情,亦長在此世間,讀者果有深會于此文之所言,則幽明之間,以及明與明之間,幽與幽之間,另有一縱橫之天路,以使人心相往來,而人之心靈之自身,亦實無能使之死者,則核子戰(zhàn)亦實不能殺人,而實無可畏,唯其造孽不可挽耳。是則非此文所能一一盡其旨者。然人欲有深會于此文之所言,又非深知人之生于死之上,并以其情先由明徹幽而入于幽不可。人之生于死之上者,即生幾存于死幾之上,無死幾則無生幾,不知死幾者亦不知生幾。人之情必由明徹幽而入幽者,即人唯由此乃能竭其仁,竭其仁而后人能真生也。則所謂徒知生而不知死者,不求其情之徹幽而入幽者,實亦不知生與生幾,所謂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亦生而未成其為真生者也。此即人之只知生而不知死者之為害。而此不知死,既可使人生非真生,則此“不知死”,正為人之真死幾,以使其生不成真生者。此人之不知死者,乃人生對其生之世界之另一面之大無明,而使人沉墜陷溺于其茍得之一生,亦使其生非真生,而成似是而非之生者。而世之重人生者,乃恒以不求知死為教,而常人亦不敢正對此死,與其生于死之上之事實而觀之,又恒自拂除斫喪其徹幽而入幽之至情,乃視祭祀為多事,以宗教家之為死者作禱,及求眾生之幽靈超渡為無用,而不知此皆證其生而非真生者。茫茫人海,孰為真生?非彼大圣,其孰能知之? 至于本書之第六篇,言人生之真實化,則其中之一要義,在指出人之內(nèi)在的超越性等,亦可誤用,而為使人之存在包函種種虛妄成分之一原。第七篇人生之顛倒與復(fù)位,則指出人之超越而無限量之生命心靈之自體之可顛倒,而表現(xiàn)于有限之中,或與之成虛脫,而無數(shù)之人生之染污罪惡皆由之而出。此人之超越性與無限性,皆原為人之無盡尊嚴(yán)之所系,乃我昔所常論,亦西方理想主義之哲學(xué)家之所同重視之義。然此二文中則說明其亦為人生之虛妄之一原,及無數(shù)人生之染污罪惡所自出。斯所以見此為人之尊嚴(yán)所系之超越性、無限性,亦如不能自持其超越,自持其無限,而自具一沉墜向下而導(dǎo)致虛妄虛脫之幾,而人之超越性及無限性之表現(xiàn),亦咸有其似是而非之表現(xiàn)。此似是而非之表現(xiàn),正為人之存在,其真實之程度或反不如其他自然物之存在者,亦見人之罪孽之深重,實遠(yuǎn)非禽獸之所及者。夫然,故此人之尊嚴(yán)之所系,亦即人之卑賤之所系;人之成為高于萬物、靈于禽獸者之所在,即人之低于萬物、罪逾禽獸者之所在。由此而一切贊頌,可歸于人;一切詛咒,亦可歸于人。人可上升天堂,亦可下沉地獄。人之生于宇宙,實為一切虛妄與真實交戰(zhàn)之區(qū),亦上帝與魔鬼互爭之場;而人生之沉淪與超升,乃皆為偶然而不定。吾年來于此之所感切,未嘗不與西方之存在主義之所感切,不期而遇合。蓋皆同為此分裂之世界之反映,亦人類精神生活之行程,歷數(shù)千年至今日,遭遇同一問題之所致。至其不同之處,則在彼存在主義者之言此,皆期在暴露人類之危幾,亦更求窮哲學(xué)之理致以為言,其精彩之論,遂足驚心而動魄。吾此書所說,于此實自愧不如,亦無意相效。蓋對此一切世界之分裂與人類之危幾,亦可只求知其大體上如是如是;如若必窮形極相而論之,亦如圖繪鬼魅以求快意,及至其栩栩如生,且將為鬼魅所食。不如略陳其貌,余皆默而存之。而人生向上之道,仍要在轉(zhuǎn)妄歸真,去魔存道,由沉淪以至超升,使分裂之世界,復(fù)保合而致太和。故于此一切入妄招魔之人類危幾,唯當(dāng)于此人生之行于其向上之道之途程中,加以指點而已足。此即吾書之所以雖隨處指出人之上達(dá)途程中,所遭遇之反面之事物,頗似有異于先儒及西方理想主義者及吾《人生之體驗》等書,重在自正面立言者,實又更遠(yuǎn)于存在主義者以描述暴露為工;而仍是承先儒之重實踐之精神而為言,以期在于人生之正面理想之昭陳與樹立。而此書之只為吾之《人生之體驗》一書之續(xù)編,其意亦在乎是也。 唐君毅,學(xué)名毅伯,一九〇九年生于四川宜賓,中國現(xiàn)代有名思想家、哲學(xué)家、哲學(xué)史家,現(xiàn)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畢業(yè)于中央大學(xué)哲學(xué)系,曾任中央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系主任,江南大學(xué)教授兼教務(wù)長。與錢穆、張丕介聯(lián)合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并任教務(wù)長兼哲學(xué)教育系主任。香港中文大學(xué)成立后,受聘為哲學(xué)系講座教授兼哲學(xué)系系務(wù)會主席,并被選為中大任文學(xué)院院長。一九七八年二月病逝于香港,后落葬于臺北觀音山朝陽墓園。 人生之體驗續(x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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