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人是一種精神身份

文/廖偉棠

大家是否記得安東尼奧尼的倒數(shù)第二部電影《云上的日子》的后一句臺詞？每一個影像的背后，是另一個更為真實的影像，而在這個影像的背后還有另一個，在這個背后還有一個，直到后一個看不見的影像，那才是真的世界。

看楊時旸的影評，常常讓我覺得他在企及上文那個后真的世界，但又像在倒推這一切，把那些妄圖企及那個世界的電影，倒推回它們原本所示的影像，那影像中也許隱藏著導(dǎo)演本人都不明白的意義。畢竟，每個不專業(yè)的影評人，都不甘心做導(dǎo)演的解說員，也不甘心做電影學(xué)院的教材編寫者。

說楊時旸不專業(yè)，絕非貶義，我自己也自詡不專業(yè)影評人，我印象深的一篇影評是十多年前在一個上世紀(jì)初的小說家（是芥川龍之介，還是廢名？）的日記里讀到的他寫他次看電影，坐了一個不好的位置，他道出了電影的真相：電影不好看，人都是扁的。這是一個多好的隱喻啊，不過這里我們不談隱喻了，在現(xiàn)實密布隱喻的時代，再談?wù)撾娪暗碾[喻似乎是一種更嚴(yán)重的逃避。

其實，詩人是一種精神身份，而不是一種職業(yè)。一位詩人可以從事任何一種職業(yè)，……他從沒覺得寫詩有什么超然于俗常的價值，就像他從未覺得作為公交車司機就必須讓自己變得粗俗又市儈。從這些日常細(xì)節(jié)之中，一個真實的人脫穎而出，這個人沒有陷于身份的困擾。

這段引文來自楊時旸寫《帕特森》的精彩文章，說它精彩，一是因為我驚訝于楊對好詩人的理解如此到位，二是我覺得引文里的詩人完全可以改作影評人這些非專業(yè)影評人。

這種自然脫俗，也是幾年前我留意到楊時旸影評文章時令我驚喜之處我有一怪癖，看文章的時候喜歡先不看作者名，看完后猜是誰寫的，楊時旸的影評往往能被我猜中。不是因為他的穩(wěn)定的語調(diào)、豐富的詞匯，而是因為他總是以一種富有紳士風(fēng)度的表述方式交遞出自己的純正口味，看得出他并不在乎媒體、讀者，更不在乎電影公司。

這也是我向往的狀態(tài)，朋友之中，衛(wèi)西諦、鈄江明二君的文章時有這種超然在。因為電影以外，我們還有很多要說的東西。電影好當(dāng)然值得解剖，電影壞，亦然。多想想是什么因素使得一部電影讓我們銘記、讓我們抱憾、讓我們耿耿于懷，尤其在中國，這種思考比談?wù)撈狈俊⒖ㄋ�、電影史都要有意思也有意義得多。

舉個例子，誰能想到楊時旸寫《房間》寫到后，會寫出這樣的金句：我們即便觸摸過囚籠，也仍然不要喪失定義自由和擁抱自由的能力。也許我們都模糊地感覺到了，但只有他鏗鏘有力地說出來了。內(nèi)心清明，加上勇氣，才能成就一個好的評論者。

作為同行，帶著嫉妒讀完這本書稿，寫下幾筆，不是序，而是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