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選美國中學教科書,為岡倉天心贏得了世界性聲譽。他考察茶道之種種,如歷史、流派、茶室、插花等等,對茶道的藝術與精神做了鑒賞,并借此闡述自己對東洋美學之理念與思索。作者文筆清雅雋永,蘊藏文人氣息,帶領讀者一窺日本古典美學的世界,呈現(xiàn)出東方不同文化傳統(tǒng)的心緒。
岡倉天心(1863-1913),日本明治時期著名的美術家、文藝理論家、美術教育家。岡倉天心是日本近代文明啟蒙期的重要人物,提倡“現(xiàn)在正是東方的精神觀念深入西方的時候”,強調(diào)亞洲價值觀應對世界進步做出貢獻。著有《東洋的理想》《日本的覺醒》《茶之書》等。
譯者尤海燕,東京大學綜合文化研究科比較文學比較文化博士,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日語系副教授。著有《〈古今和歌集〉和禮樂思想》(日文)、《〈經(jīng)國集〉對策注釋》(日文)等,譯有《日本的詩歌》《茶之書》《檸檬哀歌:高村光太郎詩選》《亂發(fā):與謝野晶子短歌230》等。
第一章 人性的茶杯
第二章 茶的流派
第三章 道與禪
第四章 茶室
第五章 藝術鑒賞
第六章 花
第七章 茶道大師
第一章 人性的茶杯
茶最初是作為藥用,后來才成為飲品的。在8 世紀的中國,茶作為一種雅趣,躋身于詩歌領域。到了15 世紀,日本人把它升華為一種具有審美意義的宗教——茶道。茶道是以崇拜美為基礎的儀式,而這些美往往存在于日常的卑俗現(xiàn)實之中。茶道教我們懂得純粹與和諧,理解人們之間相互關愛的奧秘,領會社會秩序中的浪漫主義。茶道在本質(zhì)上是對不完美的崇拜,是一種柔弱的嘗試,一種試圖在我們已知的、充滿著不可能的人生當中完成某種可能的嘗試。
茶的哲學,并非僅限于一般意義上所說的唯美主義。因為它結(jié)合倫理和宗教,表達了我們關于人類和自然關系的全部見解。它是衛(wèi)生學,因為它強調(diào)潔凈;它是經(jīng)濟學,因為它是在單純之中(而非復雜和奢侈當中)給我們以安慰;它是精神幾何學,因為它確定了我們和宇宙萬物之間的比例感。它把所有茶道的信仰者都變成情趣上的貴族,體現(xiàn)了東方民主主義的精髓。
日本與整個世界的長期脫離,促進了內(nèi)省精神的成長,這對于茶道的發(fā)展極其有益。我們的住房和習慣,服裝和飲食,陶瓷器、漆器和繪畫,甚至文學——這所有的一切,全都受到了茶道的影響。沒有一個研究日本文化的人,可以無視這種影響的存在。它滲入了貴婦人優(yōu)雅的閨房,也進入了身份低微之人的陋室。我們的農(nóng)夫?qū)W會了插花,我們最粗鄙的工人也知道問候山水。如果有人對他人生中發(fā)生的亦莊亦諧的趣事無動于衷,那么我們一般會稱他為“毫無茶氣(的人)”。相反,我們也把那種無視人間悲劇、沉湎于喧嚷嬉鬧而毫不克制的唯美主義者,形容為“茶氣過盛”。
的確,在一個局外人看來,這種小題大做的事情,實在是難以理解。他也許會說:“區(qū)區(qū)一杯茶而已,何必大驚小怪!”可是說到底,容納人類享樂精神的茶杯是多么的。∈嵌嗝纯炀湍苎b滿眼淚!又是多么容易就被一口喝干,而無法滿足我們對于無限的渴望!當我們意識到這些時,就不該為我們自己對茶杯的過分鐘愛而自責。人類已經(jīng)做出了比這更加過分的事情。為了供奉酒神巴克斯,我們已獻出了太多的祭品,我們甚至還美化了戰(zhàn)神馬爾斯的血腥形象。若此,我們獻身于山茶女皇,沉醉于來自她祭壇上的同情的暖流,又有何不可呢?在象牙色瓷杯里的琥珀色液體中,茶的初嘗者能夠品味到孔子的親切靜默、老子的辛辣痛快和釋迦牟尼來自凈土的芳香。
不能感受到自身偉大之中的渺小的人,往往容易忽視他人渺小之中的偉大。一般的西方人,在怡然自得的優(yōu)越感中,把茶道僅僅看作眾多東方怪癖中的一個新的組成部分。這些怪癖,構(gòu)成了他們眼中東方的離奇和幼稚。當日本沉浸在和平文雅的藝術之中時,西方人把她看作野蠻之國;而自從她在遼東半島戰(zhàn)場上大肆殺戮以來,西方人卻把她稱為禮儀之邦。最近,西方盛行關于“武士道”(一種使我們的士兵自愿獻身的“死的藝術”)的評論,但是,極少有人注意到茶道。其實,正是茶道,才充分表現(xiàn)了我們的“生之藝術”。倘若我們必須依仗殘酷的戰(zhàn)功才能贏得文明之國稱號的話,那么我們寧愿永遠做野蠻人。我們的藝術及理想終會得到應有的尊重,我們將欣然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西方何時能了解,或者試著了解東方呢?他們把關于我們的事實和想象混在一起,編織成一張奇談怪論的網(wǎng),屢屢令我們亞洲人驚駭不已。我們不是被描述為靠捕食老鼠和蟑螂為生,就是被訛傳為以吸食蓮花的香氣過活。他們把這些看作軟弱的執(zhí)迷不悟,或者是無恥的驕奢淫逸。
他們一直嘲笑印度人的靈性是無知,中國人的冷靜是愚鈍,日本人的愛國精神是宿命論的結(jié)果。他們甚至還說,亞洲人是因為神經(jīng)組織遲鈍,所以才對悲傷和痛苦麻木淡漠的!
西方的朋友們,你們盡管在我們身上取樂好了,我們亞洲人也已經(jīng)準備好了回禮。如果你們完全弄清楚了我們是如何想象和評論你們的,那么將會增加更多有趣的話題。對遠景所感到的迷人魅力,對奇跡下意識的馴服順從,對新生的未知事物的暗自敵視,所有這些,都在于此。一直以來,你們被賦予的美德太過純粹,以至于常人無法企及;你們被指控的罪過太過美麗,以至于人們難以譴責。我們昔日的作家——當時博聞多識的智者們——這樣告訴我們:在你們的外衣下隱藏著毛茸茸的尾巴,你們還經(jīng)常拿新生嬰兒來做燉肉!不,我們曾把你們想象得更糟糕。我們一度認為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言行不一的人種。因為,據(jù)說你們總是把絕對不會實行的事情掛在嘴邊。
可是,這樣的誤解正迅速從我們當中消失。商業(yè)上的需要,迫使我們在東方的許多港口開始使用西方諸國的語言。亞洲的青年們?yōu)榱私邮墁F(xiàn)代教育,正成群結(jié)隊地前往西方留學。雖然我們尚未洞悉你們文化的深層,但至少我們樂意去學習。在我的同胞當中,有不少人過多地吸收了你們的習俗和禮儀。他們錯誤地認為,從硬領西裝和高頂禮帽中獲得的東西,就包含了西方文明的全部成就。這種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實在是讓人同情和心酸,可是同時也證明了我們愿意卑躬屈膝、努力接近西方的拳拳之心。不幸的是,西方的態(tài)度卻無益于了解東方;浇痰膫鹘淌縼淼綎|方傳教,卻拒絕接受任何東方文化。你們關于東方的知識,不是建立在旅行者浮光掠影的奇聞趣事上,就是建立在對我們博大的文學淺嘗輒止的翻譯上。而像拉夫卡迪奧·赫恩那樣充滿俠義的文章,像《印度生活之網(wǎng)》的作者那樣以我們自身感情的火炬照亮東方黑暗的大膽嘗試,彌足珍貴。
我這樣直言不諱,恐怕正暴露了自己對于茶道的無知。茶道優(yōu)雅的精神本身,就要求我們只講人們期待的話,而不是其他多余的東西。但我并不打算做一個茶道紳士。新舊世界之間的誤解已經(jīng)造成了如許的傷害,那么為促進雙方的相互理解盡一份薄力,應該不需要做任何解釋。如果俄國肯虛心去了解日本的話,我們將不會看到20世紀初那場血腥戰(zhàn)爭的殘酷景象。對東方問題的不屑一顧,將會給人類帶來何等可悲的后果!歐洲帝國主義在安于對“黃禍”的荒謬呼喊時,并沒有意識到亞洲也會在“白禍”的殘酷中警醒。你們或許可以嘲笑我們“茶氣過盛”,但我們又何嘗不會懷疑,你們西方人骨子里根本就是“毫無茶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