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晉書》卷八四《劉牢之傳》記載，桓玄派遣何穆說劉牢之，有一段論功臣命運的名言，其中說到亂世英雄：自古亂世君臣相信者有燕昭樂毅、玄德孔明，然皆勛業(yè)未卒而二主早世，設(shè)使功成事遂，未保二臣之禍也。鄙語有之：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殫，獵犬烹。故文種誅于句踐，韓白戮于秦漢。彼皆英雄霸王之主，猶不敢信其功臣，況兇愚凡庸之流乎。自開辟以來，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以見容于暗世者而誰？至如管仲相齊，雍齒侯漢，則往往有之，況君見與無射鉤屢逼之仇邪。今君戰(zhàn)敗則傾宗，戰(zhàn)勝亦覆族，欲以安歸乎？孰若翻然改圖，保其富貴，則身與金石等固，名與天壤無窮，孰與頭足異處，身名俱滅，為天下笑哉。惟君圖之。發(fā)表這篇論說的人，當然是從傳統(tǒng)史觀出發(fā)，首先以軍事政治業(yè)績論英雄，而我們知道，創(chuàng)造歷史的英雄事業(yè)，本來自有普通百姓如農(nóng)人、兵士、商賈，甚至婦女兒童們的貢獻在內(nèi)。何穆所謂亂世君臣，從燕昭樂毅到玄德孔明，前者處于秦人奠基帝業(yè)的時代，后者處于漢末王朝衰微的時代�？梢哉f，他總結(jié)的英雄霸王時代的歷史體會，是關(guān)心秦漢史的朋友們所熟悉的。另一位對歷史心存特別的關(guān)注，也有特別的見解的政治家，在青年時代表露的歷史感想中，也曾涉及秦漢歷史。他在《〈倫理學(xué)原理〉批 注》中談到讀史的個人情趣傾向。寫道：吾人攬〈覽〉史，恒贊嘆戰(zhàn)國之時，劉項相爭之時，漢武與匈奴競爭之時，三國競爭之時，事態(tài)百變，人才輩出，令人喜讀。至若承平時代，則殊厭棄之，非好亂也，安逸寧靜之境，不能長處，非人生之所能堪，而變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善也。的這段文字，說明了一般人回顧歷史時共同的心理傾向。他所說到的吾人贊嘆的四個重要時段， 即戰(zhàn)國之時，劉項相爭之時，漢武與匈奴競爭之時，三國競爭之時，正是自燕昭樂毅到玄德孔明的時代，也可以理解為秦漢時期的略微擴展。
秦漢是中國古史的英雄時代。自秦始皇實現(xiàn)統(tǒng)一至曹丕代漢，這441年的歷史階段成就了政治建設(shè)、經(jīng)濟開發(fā)與文化繁榮。這一時期的思想家、發(fā)明家、雋才學(xué)者、逸人高士、農(nóng)夫工匠、僮仆販客，以及有作為的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均各有貢獻。可以說全社會共同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秦漢文化。他們推進歷史進步之事業(yè)，成功的基點在于富有英雄主義特色的時代精神。實際上，戰(zhàn)國時期秦崛起與擴張的歷程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在秦漢時期得以發(fā)揚光大的進取精神、務(wù)實態(tài)度和開放胸懷。
本書集合了作者有關(guān)秦漢文化風(fēng)格的若干文章，從不同角度試圖說明這一英雄時代的精神風(fēng)貌。起初以《秦漢英雄器宇運》為題，是借用與秦漢前后相距不遠的史家對秦漢人物的評價�！度龂尽肪砦迦秴菚�·薛瑩傳》：（薛瑩）著書八篇，明曰《新議》。裴松之注引王隱《晉書》：（薛）瑩子兼，字令長，清素有器宇，資望故如上國，不似吳人。器宇言度量、胸懷、儀表、氣概�！稌x書》贊美人物，有器宇宏曠（《晉書》卷三五《裴憲傳》），器宇高雅（《晉書》卷三七《宗室傳·任城景王陵傳附弟斌傳》），器宇弘劭（《晉書》卷八五《魏詠之傳》），神明器宇（《晉書》卷一一六《姚襄載記》）等說法。后來人們習(xí)用的器宇軒昂語，早見于《三國演義》第四三回《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魯子敬力排眾議》，是用來形容漢末英雄人物諸葛亮的：張昭等見孔明豐神飄灑，器宇軒昂，料道此人必來游說。器宇也寫作氣宇。后來的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氣宇調(diào)暢（〔南朝梁〕陶弘景：《尋山志》）、氣宇清明（〔宋〕儲泳：《祛疑說·邪正》）、氣宇清深（〔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包佶》）等。唐人呂巖《七言》詩之十四有虎將龍軍氣宇雄句。所謂氣宇雄，正與本書初擬題名英雄器宇意思相近。
后來再三思索，覺得器宇或氣宇作為對秦漢英雄基本正面的判斷，仍未能全面涵蓋我們所討論主題的內(nèi)容。要全面考察和說明秦漢英雄的得失、成敗、盛衰，興起與凋落，得意與困頓，光榮與詬辱，想到了可能較為適宜的氣運一語�！读w·盈 虛》：文王問太公曰：天下熙熙，一盈一虛，一治一亂，所以然者何也？關(guān)于一盈一虛，一治一亂，注：指氣運言。（清《平津館叢書》本）《潛夫論·德化》關(guān)于人君之治的討論，也說氣運感動，亦誠大矣。氣運似乎又超越人為所能的神秘力量，影響著社會歷史進程�！端囄念惥邸肪矶艘苤病豆�(jié)游賦》：感氣運之和潤，樂時澤之有成。此氣運則體現(xiàn)自然偉力，似乎又有天地規(guī)律的意義。治道與氣運相關(guān)。生命亦與氣運相關(guān)。英雄事業(yè)之盈虛，有時也以氣運解說。元人邵亨貞《悼趙士弘先生宋宗室良字行》詩：英雄隨氣運，浩蕩濟艱危。（《蛾術(shù)詩選》卷二《五言長律》，《四部叢刊》三編景明本）清人羅天尺《洛陽》 詩：園囿盛衰關(guān)氣運，圖畫零落嘆英雄。（《癭暈山房詩刪》卷八《七律》，清乾隆二十五年刻三十一年羅天俊增修本）張塤《秋試》 詩：文章關(guān)氣運，科目重英雄。（《竹葉庵文集》卷八《鳳皇池上集四》，清乾隆五十一年刻本）吳錫麒《韓蘄王將臺三首》其二：盜賊有時關(guān)氣運，英雄無策救危亡。（《有正味齋集》詩集卷二《嚴江集》，清嘉慶十三年刻《有正味齋全集》增修本）感嘆歷史世事，都 言英雄氣運氣運英雄，對于我們的秦漢史考察均有啟示。于是這本小書終取英雄氣運語，以《秦漢英雄氣運》名題。
歷代文獻多見史論家贊譽戰(zhàn)國秦漢英雄時代的文例。如：
迄乎周秦，兵革迭興，英雄互起。（〔唐〕 謝偃：《雜文九·玉諜真記》，《文苑英華》卷三五九）
秦始皇亦是英雄之主。（《魏鄭公諫錄》 卷四 《對有天下者皆欲子孫萬代》錄太宗語）
漢興，高祖躬神武之材，行寬仁之厚，總攬英雄，以誅秦、 項。（《漢書》卷二三《刑法志》）漢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之刃而取天下，用六國之資，無唐虞之禪，豈徒賴良平之奇謀，盡英雄之智力而已乎，亦由項氏為驅(qū)人也。（《晉書》卷四八《段灼傳》）
漢之興，驅(qū)取英雄，以成大業(yè)。（〔宋〕 蔡襄：《端明集》卷 九《太平可致絕所施為》）
高祖入關(guān)，既因秦制，世宗挺英雄之略，總文景之資……。
（《晉書》卷二五《輿服志》）
漢武英雄思拓邊，昆明習(xí)戰(zhàn)遺風(fēng)傳。（〔宋〕 王十朋：《觀習(xí)水勝》，《梅溪先生后集》卷三）
漢武帝英雄蓋世。（〔明〕 李樂：《見聞雜記》 卷五之三十八）
漢武英雄主，蟻視諸豪酋。（〔明〕 劉遵憲：《讀史有感》其 八，《來鶴樓集》卷一）
漢武英雄略，羌胡兩截分。玉關(guān)連斥堠，張掖變耕耘。（〔清〕 陳田撰輯 《偶讀邊報各賦九塞一首》 錄一，《明詩紀事（五）》庚簽卷二〇）
光武以仁厚之德，濟英雄之志。（〔元〕 胡一桂：《雙湖先生文集》卷八《東漢紀·光武》）
興亡一半由天意，一半亦貴人謀工，我思光武真英雄。（〔清〕 俞樾：《昆陽懷古》，《春在堂詩編》甲丙編）
沖、質(zhì)不永，桓、靈墜敗，英雄云布，豪杰蓋世，家挾殊議，人懷異計。故從橫者欻披其胸，狙詐者暫吐其舌也。（《三國志》卷四二《蜀書·郤正傳》）
漢室陵遲，為日久矣，今欲興之，不亦難乎？且英雄并起，各據(jù)州郡，連徒聚眾，動有萬計，所謂秦失其鹿，先得者王。（《后漢書》卷七四上《袁紹傳》）
董卓作逆，英雄并起，阻兵擅命，人自封殖。（《三國志》
卷一四《魏書·程昱傳》）
董卓煽禍，英雄群起而攻之。（〔元〕 胡一桂：《雙湖先生文集》卷八《三國·漢昭烈》）
明公定冀州之日，下車即繕其甲卒，收其豪杰而用之，以橫行天下。及平江、漢，引其賢俊而置之列位，使海內(nèi)回心，望風(fēng)而愿治，文武并用，英雄畢力，此三王之舉也。（《三國志》 卷二一《魏書·王粲傳》）
自操破于漢中，海內(nèi)英雄望風(fēng)蟻附。（《三國志》 卷三二《蜀書·先主傳》）
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yè)。劉璋暗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jié)好孫權(quán)，內(nèi)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矣。（《三國志》 卷三五 《蜀書·諸葛亮傳》）
……其惟玄德、孔明，可謂英雄耳。（〔宋〕 胡寅：《致堂讀史管見》卷五）
信古之英雄，惟諸葛孔明為不可及矣。（〔明〕 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集》卷九七《論八首·爾朱榮》）
蜀漢人材，孔明而下，定推趙云�？酌饕允ベt而英雄，子龍以英雄而圣賢也。（〔清〕 鄭光祖：《一斑錄》雜述八《陳壽〈三國志〉》）
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jù)江東，地方數(shù)千里，兵精足用，英雄樂業(yè)，尚當橫行天下，為漢家除殘去穢。（《三國志》卷五四《吳書·周瑜傳》）
回顧古代英雄史觀，應(yīng)當注意到英雄之高大身形的背后，與光輝對應(yīng)，往往有陰暗的影子。觀察對于秦漢史影響深刻的人物，如商鞅、秦始皇、漢武帝等，都應(yīng)當注意到他們在當時推進歷史的另一面，也為后世若干嚴重的政治罪惡提供了先期條件。
當然，以上這些有關(guān)英雄的歷史感慨，依然多是從戰(zhàn)爭史和行政史視角贊嘆當時事態(tài)百變，人才輩出。而歷史之豐富多彩，往往也表現(xiàn)于作為政治家、軍事家之英雄互起英雄并起英雄群起時段之間的承平時代，文化之進步，亦多實現(xiàn)于并非兵革迭興的所謂安逸寧靜之境�；仡櫱貪h時期的歷史，是可以看到這一情形的。
《秦漢英雄氣運》選取作者近年關(guān)于秦漢史研究以隨筆、短論以及并非十分專深的論文形式發(fā)表的若干成果，從英雄主義、進取精神、開放胸懷等方面介紹秦漢時期我們民族精神具有歷史積極意義的時代特色。希望通過通俗解讀歷史學(xué)知識的方式，與讀者一起深化對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的認識、理解和說明，以利于繼承其中適應(yīng)現(xiàn)代社會文化生活的內(nèi)容。成敗得失，不敢妄做樂觀預(yù)想，愿意虛心接受讀者的評判。
書單推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