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收作者與景宋(許廣平)1925年3月至1929年6月間的通信一百三十五封,1933年4月上海青光書局書版。
我們以這一本書為自己記念,并以感謝好意的朋友,并且留贈我們的孩子,給將來知道我們所經(jīng)歷的真相,其實大致是如此的。
《兩地書序言》
序言
這一本書,是這樣地編起來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我得到霽野,靜農(nóng),叢蕪三個人署名的信,說漱園于八月一日晨五時半,病歿于北平同仁醫(yī)院了,大家想搜集他的遺文,為他出一本紀(jì)念冊,問我這里可還藏有他的信札沒有。這真使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因為,首先,我是希望著他能夠全愈的,雖然明知道他大約未必會好;其次,是我雖然明知道他未必會好,卻有時竟沒有想到,也許將他的來信統(tǒng)統(tǒng)毀掉了,那些伏在枕上,一字字寫出來的信。
我的習(xí)慣,對于平常的信,是隨復(fù)隨毀的,但其中如果有些議論,有些故事,也往往留起來。直到近三年,我才大燒毀了兩次。
五年前,國民黨清黨的時候,我在廣州,常聽到因為捕甲,從甲這里看見乙的信,于是捕乙,又從乙家搜得丙的信,于是連丙也捕去了,都不知道下落。古時候有牽牽連連的瓜蔓抄,我是知道的,但總以為這是古時候的事,直到事實給了我教訓(xùn),我才分明省悟了做今人也和做古人一樣難。然而我還是漫不經(jīng)心,隨隨便便。待到一九三○年我簽名于自由大同盟,浙江省黨部呈請中央通緝墮落文人魯迅等的時候,我在棄家出走之前,忽然心血來潮,將朋友給我的信都毀掉了。這并非為了消滅謀為不軌的痕跡,不過以為因通信而累及別人,是很無謂的,況且中國的衙門是誰都知道只要一碰著,就有多么的可怕。后來逃過了這一關(guān),搬了寓,而信札又積起來,我又隨隨便便了,不料一九三一年一月,柔石被捕,在他的衣袋里搜出有我名字的東西來,因此聽說就在找我。自然羅,我只得又棄家出走,但這回是心血潮得更加明白,當(dāng)然先將所有信札完全燒掉了。
因為有過這樣的兩回事,所以一得到北平的來信,我就擔(dān)心,怕大約未必有,但還是翻箱倒篋的尋了一通,果然無蹤無影。朋友的信一封也沒有,我們自己的信倒尋出來了,這也并非對于自己的東西特別看作寶貝,倒是因為那時時間很有限,而自己的信至多也不過蔓在自身上,因此放下了的。此后這些信又在槍炮的交叉火線下,躺了二三十天,也一點沒有損失。其中雖然有些缺少,但恐怕是自己當(dāng)時沒有留心,早經(jīng)遺失,并不是由于什么官災(zāi)兵燹的。
一個人如果一生沒有遇到橫禍,大家決不另眼相看,但若坐過牢監(jiān),到過戰(zhàn)場,則即使他是一個萬分平凡的人,人們也總看得特別一點。我們對于這些信,也正是這樣。先前是一任他墊在箱子底下的,但現(xiàn)在一想起他曾經(jīng)幾乎要打官司,要遭炮火,就覺得他好像有些特別,有些可愛似的了。夏夜多蚊,不能靜靜的寫字,我們便略照年月,將他編了起來,因地而分為三集,統(tǒng)名之曰《兩地書》。
這是說:這一本書,在我們自己,一時是有意思的,但對于別人,卻并不如此。其中既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文辭呢,我們都未曾研究過尺牘精華或書信作法,只是信筆寫來,大背文律,活該進文章病院的居多。所講的又不外乎學(xué)校風(fēng)潮,本身情況,飯菜好壞,天氣陰晴,而壞的是我們當(dāng)日居漫天幕中,幽明莫辨,講自己的事倒沒有什么,但一遇到推測天下大事,就不免胡涂得很,所以凡有歡欣鼓舞之詞,從現(xiàn)在看起來,大抵成了夢囈了。如果定要恭維這一本書的特色,那么,我想,恐怕是因為他的平凡罷。這樣平凡的東西,別人大概是不會有,即有也未必存留的,而我們不然,這就只好謂之也是一種特色。
然而奇怪的是竟又會有一個書店愿意來印這一本書。要印,印去就是,這倒仍然可以隨隨便便,不過因此也就要和讀者相見了,卻使我又得加上兩點聲明在這里,以免誤解。其一,是:我現(xiàn)在是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中之一人,看近來書籍的廣告,大有凡作家一旦向左,則舊作也即飛升,連他孩子時代的啼哭也合于革命文學(xué)之概,不過我們的這書是不然的,其中并無革命氣息。其二,常聽得有人說,書信是不掩飾,顯真面的文章,但我也并不,我無論給誰寫信,初,總是敷敷衍衍,口是心非的,即在這一本中,遇有較為緊要的地方,到后來也還是往往故意寫得含胡些,因為我們所處,是在當(dāng)?shù)亻L官,郵局,校長……,都可以隨意檢查信件的國度里。但自然,明白的話,是也不少的。
還有一點,是信中的人名,我將有幾個改掉了,用意有好有壞,并不相同。此無他,或則怕別人見于我們的信里,于他有些不便,或則單為自己,省得又是什么聽候開審之類的麻煩而已。
回想六七年來,環(huán)繞我們的風(fēng)波也可謂不少了,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罵誣蔑的也有,但我們緊咬了牙關(guān),卻也已經(jīng)掙扎著生活了六七年。其間,含沙射影者都逐漸自己沒入更黑暗的處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兩個不在人間,就是漱園和柔石。我們以這一本書為自己記念,并以感謝好意的朋友,并且留贈我們的孩子,給將來知道我們所經(jīng)歷的真相,其實大致是如此的。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魯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