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提起纏足,奚如谷(Stephen West)教授曾以他一貫的口吻,淡淡地說了兩個字:Itwas(英文兼有過去了和這是不爭的事實兩重含意)。 對于這樣一個曾經(jīng)引發(fā)長篇大論、強烈情緒和無窮迷戀的課題,我希望在本書中效法奚教授的平常心盡管那簡潔扼要的用詞遣字,是我所望塵莫及的。
剛開始,我的念頭很單純,就是打算撰寫一部纏足史,這件事向來乏人問津,即使有人嘗試,也是語多譏諷,百般嘲弄。以前,在標題中帶有纏足史含義的淵博論著,在我看來,盡是反纏足的史論。它們先是開宗明義地指控纏足慣習的可恥可鄙,文章后,通常又以同樣的評語總結(jié)全文。 這類著作大多集中在頌揚反纏足運動的功績,不然就是依照反纏足論述的描述,論斷傳統(tǒng)婦女身受的折磨,細述她們堪憐的處境。譴責,儼然成了書寫歷史的目的。
不過,都過去了。我的基本前提如下:纏足是一種靠身體成全的經(jīng)驗,從1220世紀的數(shù)百年之間,對于一群婦女來說,這是一項她們必須面對的生活現(xiàn)實。我無意責難這個現(xiàn)實,而是想要理解,究竟是什么樣的強大力量,使得纏腳成為她們的習俗實踐。這個實踐的真實,不僅在于女孩初纏之日的哭喊與淚水(這是不爭的事實),更在于此后悠悠歲月里,對于雙腳一天也不得松懈的辛勤保養(yǎng)和照護。 我不只想從遭受疼痛摧殘的世界里,還想從后續(xù)的意義創(chuàng)造與開展過程之中,探求女人的能動性和主體性:每具身體都生活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當中,而且對于每個女人來說,纏足必然是一種無止盡的過程。正因如此,我們才有書寫一部纏足身體史的可能。
纏足不只一種,而是有許多種,這是貫穿本書的主要論點。在1920世紀里,各地區(qū),甚至各村落,往往都有其獨特的纏法、儀式和鞋式。遺憾的是,我們?nèi)狈ψ銐虻馁Y料來記述纏足從一地傳一地的具體空間發(fā)展歷程。不過,我們將會看到,從1219世紀連續(xù)不斷的歷史時期里,即使當人們因襲、沿用了豐富的典故詞藻和約定俗成的套語時,他們有關纏足的書寫,仍呈現(xiàn)極大的差異性。文本的零散與增生更不用說在各省各地,稱纏足、綁腳、扎腳、小腳等等,不一而足,并沒有統(tǒng)一的叫法意味著纏足在每個時期里,包含了多重而且互相競爭的意義。此外,這項實踐固然延續(xù)了將近千年之久,它的發(fā)展更跨越了階級和地理的界限,然而有關其原理以及人們對它的領會,很明顯地也隨著時空而產(chǎn)生出相當?shù)淖兓?br />不少重量級的思想家都曾試圖對纏足提出解釋。其中可能以佛洛伊德的性心理分析取徑影響力。佛洛伊德在一篇發(fā)表于1927年的文章里說道,戀物癖所涉及的,是一個男人將他的閹割焦慮投射到女人的身體。男孩子由于怎么樣也找不到母親的陰莖,逐漸轉(zhuǎn)而將心思投注到作為替代品的身體部分腳、鞋、發(fā)并賦予情欲化的意義。纏足因而象征著對女性的閹割。
同樣著名的,還有社會學家范伯倫(Thorstein Veblen)為了考察美國有閑階級的演變,而提出的所謂炫耀性消費理論。他指出,在炫耀性有閑的階段里,精致感成為理想女性的標準,有閑階級的女子從而被要求擁有嬌小的手足與纖細的腰身。于是,她是無用而耗費的,因此成為金錢力量極寶貴的證明。西方文化中的束緊腰身,以及中國人的毀損雙足,即為顯著的例證。女性人力資源的閑置浪費,象征著家庭的財富充裕;此一夸富訴求發(fā)展到極致的結(jié)果,化殘廢為美感,徹底倒轉(zhuǎn)了男人對女人的審美觀念。
近幾年來,人類學家葛希芝(Hill Gates)和寶森(Laurel Bossen),從馬克思主義取徑的女性主義觀點,提出了第三種有關纏足的解釋,可以稱之為女性勞動的神秘化。葛希芝根據(jù)她在四川和福建進行的大規(guī)模田野調(diào)查,發(fā)展出一項論點:在中國的小資本主義生產(chǎn)模式里,女人對家戶經(jīng)濟的貢獻盡管重要,卻不被承認。纏腳使婦女看起來沒有生產(chǎn)力,使家族父長順理成章地否定婦女勞動的價值。農(nóng)家纏足婦女平日從事的紡紗、織布、剝牡蠣、采茶等勞務工作,需要的體力和技巧,在于她們的雙手,而非雙腳。一旦紡織工廠的機器化生產(chǎn)取代了家庭手工紡織作業(yè),纏足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沿著這條思路,寶森試圖重尋女性家戶勞動的價值與身影。她考察一個云南農(nóng)村時發(fā)現(xiàn),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該村每個婦女幾乎都仍保有纏足。根據(jù)寶森的精彩分析,纏足的終結(jié),經(jīng)濟變遷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假如土布在經(jīng)濟上不再具有競爭力的話,那么,纏足存在的根本原由也就消失了。于是,約莫在19251935年之間,纏足在該村悄然消逝;在當時,家庭紡織生產(chǎn)的形式,只剩下縫紉和刺繡作業(yè),但即使是這種生產(chǎn)都已毫無利潤可言,婦女們不得不走出戶外,從事搬運、采礦、筑路和種地等粗活。在葛希芝和寶森看來,開始和停止纏足的決定,純?nèi)皇墙?jīng)濟計算的結(jié)果;葛希芝甚至更激進地認為,四川的纏足乃是一種無文化儀禮或根源的習俗。
還有一種民族志觀點,它的理論性雖然較低,但卻可能影響力。這種觀點源自對近現(xiàn)代纏足婦女的訪談,我們不妨稱之為上嫁論。就此而言,較早被聽到的民族志聲音,以蒲愛德(Ida Pruitt)對寧老太太進行的訪談錄代表性。寧老太太出生于1867年,父親是山東一個挑賣年糕的小販。在訪談錄里,她說道:媒人不問她生得好看嗎?而是問她的腳多小?平凡的臉是老天給的,但綁得差的小腳則是懶惰的跡象。只有仆婦才有一雙大腳的說法,也反映了類似的邏輯。這個解釋觀點的基礎,在于承認婚姻乃是女性自我提升的途徑甚至是的途徑。一雙小腳既然為女孩和她的家庭贏得通往更光明未來的門票,它們乃被解讀成好命或社會聲望的象征。
盡管這些經(jīng)濟的、社會的、符號的和心理學的解釋,都具有相當?shù)膯l(fā)性,但終究有所不足,因為它們都將纏足預設為某種同質(zhì)的、不變的,而且基于單一動機而產(chǎn)生的實踐。然而,纏足的發(fā)展,既是如此源遠流長,它所影響的區(qū)域,又是如此廣袤,任何一個描述性的或解釋性的框架,都無法將之完全含攝。戀物癖也許可以解釋若干中國文人以及許多現(xiàn)代西方男女如何將他們的性幻想寄托在其收藏的春宮畫或小腳鞋?墒,這個解釋卻扭曲了由地理、物事和華麗詞藻共構(gòu)的金蓮世界;在纏足的全盛時期里,精英男性的欲望,就是鋪陳在這既虛渺又具體的世界中。
再說到范伯倫的炫耀消費論,它根據(jù)的進化史觀,無意中把宋、元、明時期的經(jīng)濟架構(gòu),跟處于工業(yè)發(fā)展階段的維多利亞時代英國或美國,等同并論。這雖然是悖論,但纏足跟女孩家庭的社會身份,肯定有某些關連,所以少有讀者會深究炫耀消費論的合理性。盡管如此,對于纏足的早期歷史,它仍具有一定的解釋力,因為在這個階段,小腳仍是一種特權(quán),只屬于那些服侍男性權(quán)貴階級的歌伎和妻妾。勞動神秘化論和上嫁論卻與之剛好相反,它們主要適用于較接近現(xiàn)代的時期亦即,纏足人口的社會組成發(fā)生根本變化之后此時,絕大多數(shù)的纏足者已是廣大的農(nóng)家婦女。
將纏足打造成一個同質(zhì)性的課題,同時又摒棄其他競爭性的觀點,一律蔑視為封建,此乃現(xiàn)代反纏足運動不朽的功績。撰寫一部真實的纏足史所遭遇的難題,部分就是源自這種現(xiàn)代的偏見:我們習于只從反纏足觀點來觀看纏足。為了探求那些被淹沒的聲音,為之撰寫一部另類的歷史,我就不得不抗拒一概而論的沖動、過度簡化的傾向,以及道德主義的口吻正是這些沖動、傾向和口吻,綁架了我們當前所理解的纏足史。
Joan Scott提醒我們,歷史學者需要跟他們的研究課題保持一段分析距離,因為,一部女性主義的歷史論著,若把進步的必然性,〔以及〕個體能動者的自主性,視之為理所當然的話……它將不經(jīng)審查地再制女性主義運作于其中的意識形態(tài)論述詞匯。我故意站在反纏足啟蒙論述之外的位置,因此本書既未提出巨型理論或綜論通覽,也沒有直線式的進步史觀。相反地,我努力嘗試從各種局部觀點、前后矛盾的文字、與時代脫節(jié)或被時代遺忘的人們,以及常常難以自圓其說的零碎故事中,拼湊出一部歷史。
本書原來暫定的標題Footbinding Is History(纏足乃歷史)具有雙重含意,分別喚起不同組合的情緒反應。纏足乃歷史帶著松了一口氣的感覺。1957年之后,不再出現(xiàn)女孩裹腳的記錄。這當然不是說所有纏足婦女在當時已凋零殆盡,而是說,作為一種風俗習慣的纏足,總算隨風而逝,不可能死灰復燃了。在相當程度上,本書的撰寫,反證了纏足已成歷史陳跡,因為若非如此,分析距離將無從產(chǎn)生,也難以鋪陳出學術研究包括本書在內(nèi)可以盡情揮灑的空間。換言之,這過去式讓我得以無需考慮應如何致力撲滅纏足,也使我能夠?qū)⒅ㄎ粸橐豁棜v史課題,而不是一道非黑即白的當代是非題。
相反的,纏足乃歷史述說的,是我在苦思另類歷史如何可能,以及該用什么方法書寫這部歷史時,縈繞心頭的戒慎恐懼。像這樣一個在中國社會機制與性別關系里扮演著核心角色的實踐,需要一部歷史,而且,忍受痛楚與不便的婦女們,也值得我們?yōu)樗齻儠鴮憵v史。如今,不論怎么片面支離,它總算出爐了。
本書的結(jié)構(gòu),一開始先鎖定在纏足這項社會實踐行將消逝的現(xiàn)代,然后才回溯到傳統(tǒng)時代,后止于它在文化聲望和情欲訴求方面,都達到極盛的明清時期。我之所以采取這種歷史倒敘手法,乃是因為當前我們有關纏足的知識,就像書中部分所指出的,幾乎全然來自反纏足運動的觀點和文獻。從終結(jié)開始,可以幫助我們清理出一塊基地,由此開展另類的認知與感知途徑。
章把討論焦點放在天足范疇的誕生。它不僅帶來一種機械論的身體觀,而且也促進了19世紀末新興的全球視野的視覺化呈現(xiàn)。作為啟蒙論述的一環(huán),天足有助于人們想象當時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中國國族。在第二章,我們轉(zhuǎn)而考察20世紀伊始至30年代的放足運動期間,在地方學堂和村居民宅推行天足理念的情形;我們將看到,在這些地方,抽象說理如何遭遇頑強身體的抗拒。第三章的分析焦點,是暢銷于20世紀30年代通商口岸城市的《采菲錄》,我們將討論這部百科全書式的匯編所產(chǎn)生的新知識和新欲望!恫煞其洝返木幷吆妥x者對于纏足不合時宜的沉迷,其實也標志了纏足光環(huán)在現(xiàn)代中國的熄滅。
若說部分的撰述,使我們不得不注視19世紀和20世紀有關纏足的文字和視覺文獻的密集轟炸,那么,在第二部分,我們將檢視12世紀至19世紀初,構(gòu)成與延續(xù)纏足光環(huán)與奧秘的各種遮蔽策略。
第四章的討論主軸,在于1719世紀考據(jù)學家展開的纏足起源爭論,從他們欲語還休的顧忌,我們可以看出,在文章學問的大雅之堂里,能用那些詞匯語境談纏足、能說到什么地步,是有一定界限的。盡管這些考證論文,以客觀的口吻出現(xiàn),但它們往往還是披著一層鄙夷的薄紗,對于日漸普及化的纏足實踐嗤之以鼻。然而,考據(jù)學家引述和流傳的軼聞傳說和詩歌詞藻,卻又不經(jīng)意地助長纏足的文化光環(huán)。我在第五章描繪了一群清代文人的小腳欲望構(gòu)圖,這并不是一幅戀腳癖的景觀,而是與西北的想像地理密切相關的世界。我認為,將曇花一現(xiàn)的愉悅感,寄附到一個地方之后,男性旅人(和讀者)就可以具象化他們的感受,這也是他們之所以不厭其詳撰述其幻想和經(jīng)歷所產(chǎn)生的原動力之一。
相形之下,女性欲望的呈現(xiàn),本來就是具體的,它們寄托在一個由她們制作的以及令她們成為女人的日常物品堆砌而成的世界。第六章尤其將重心放在女性物質(zhì)文化里的一項關鍵物品,亦即,鞋子。我們發(fā)掘了鞋子所蘊含的種種意義:工藝作品、身體自我的延伸、時尚體制的關注焦點,以及產(chǎn)生視線幻覺的迷彩外裝。這一章不僅關注于足服時尚與制鞋業(yè)的歷史,而且,透過這個途徑,我們也考察了金蓮崇拜的興起與衰落,以此為本書的主要篇章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