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韋伊是誰?奧斯維辛幸存者的口述,西蒙娜·韋伊用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口述集中營經(jīng)歷,用個人遭遇書寫歷史中的至暗時刻,從押送猶太人的列車到被剝光衣服展示的桑拿房,從黨衛(wèi)軍的虐待到猶太舍監(jiān)的毒打,種種細(xì)節(jié)在韋伊冷靜的描述下還原了集中營的真實情況。
本書還收錄了韋伊與兩位朋友和姐姐的談話,這三位獄友后來成為一生的至交,集中營中有八卦,有愛情,這些集中營中的花朵為那段黑色的歷史點綴了一些明媚的光斑。
本書用紙為瑞典輕型紙,封面覆觸感膜,似乎可觸摸歷史,并配有紀(jì)錄片劇照和歷史照片60幅,全書四色印刷設(shè)計,在翻閱時有影像流動之感。
我十二歲時,次見到了西蒙娜·韋伊。不是真的見面。那是一個周二的晚上。因為第二天不用上課,那天晚上可以看電視,是我們的幸福時光。1979 年,美國大片《金剛》(King Kong)的重播引發(fā)了一輪收視狂潮。每周二,我都會在《金剛》和《影像檔案》1(Les Dossiers delécran)兩者之間糾結(jié)。
在那個年代,很多介入派導(dǎo)演會拍一些被大家稱為主題電影(des Films à Thèse)的片子!队跋駲n案》會播放這些片子并配上一場辯論。這個節(jié)目在當(dāng)時非常受歡迎,它的嚴(yán)肅性和思辨性廣受好評,我很喜歡這個節(jié)目。1979 年3 月6 日是個周二,《影像檔案》播出了美國電視劇《大屠殺》2(Holocauste)的后一集。那期的主題是《納粹集中營里的生與死》。該片講述了早已歸化的德國猶太家庭魏斯(Weiss)一家的悲慘遭遇。這家的父親是柏林的一名全科醫(yī)生,母親是位家庭婦女,他們有三個孩子,分別是:卡爾、魯?shù)虾桶材。我養(yǎng)的只貓當(dāng)時才兩個月大,剛收養(yǎng)不久,我總是抱著它玩。我叫它魯?shù),用的正是魏斯家一個兒子的名字:他是全家活下來的人。為了求生,他先是加入了游擊隊,后來又逃去了巴勒斯坦。那時,魯?shù)鲜俏倚闹械挠⑿,一個幸存者和戰(zhàn)士,我是那么崇拜他。在影片結(jié)束后的辯論中,我告別了童年,提前邁入青春期。辯論的場所是一個圓桌,上面坐著一批互不相識的大屠殺幸存者,其中就有共產(chǎn)黨員抵抗軍瑪麗克洛德·瓦揚庫蒂里耶(Marie-Claude Vaillan-Courturier)和西蒙娜·韋伊。西蒙娜坐在中間的位子。從我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再也未曾離開過我的世界。為了錄制節(jié)目,節(jié)目里的幾個年輕人專門去了趟奧斯維辛。他們是法國年輕人的代表,年長的也就三十五歲。我依舊記得主持人,他的聲音、沉重的評論和受訪者悲慘的經(jīng)歷。
首先,我想請問韋伊女士,在您看來,法國人是否有必要看這部片子?
遺憾的是,這部片子太過樂觀,因為里面的人都太善良了。這是部溫馨的片子,處處都透著和諧友愛。然而,在真實的集中營里,大多數(shù) 人都變成了貨真價實的牲畜。讓人備受折磨的是,我們曾經(jīng)如此地接近 區(qū)分人類和動物的界限。片子里面,有人為逝去的朋友蓋上被子。可現(xiàn) 實往往是人們從活人身上搶被子。這是一部正面積極、人人向善,一部
劊子手和受害者之間還能經(jīng)常交流的片子。然而,德國人所摧毀的,集 中營所摧毀的,正是人性。
一名年輕的女觀眾問道:為什么所有國家的人都不喜歡猶太人? 這個問題讓我如坐針氈。直到20世紀(jì)70年代末,我都不敢光明正大地說 自己是猶太人。在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還是三年級時,已然記不清了,一天, 一位同學(xué),指著我說我并不是純正的法國人,我被驚呆了,過了幾天, 他跑來和我道歉,又加了句這沒什么要緊的,他自己也是個諾曼人。 遙遠(yuǎn)的記憶因這位年輕女士的問題而被激活:為什么所有國家的人 都不喜歡猶太人?每年贖罪日(Yom Kippour)那天,我的父母都會 幫我寫一張病假條。當(dāng)時,為了慶祝一個猶太節(jié)日而缺課是不可想象的。 我曾為此問過我的祖父,他是這么回答的:要知道,這樣做更好,因為我們猶太人并不總是那么招人待見。這么做可以避免一些麻煩。這讓我時刻謹(jǐn)記不要到處宣揚自己的出身,因為浩劫(la Shoah)的陰霾和威脅依舊,隨時可能卷土重來。那時的我總覺得自己身負(fù)雙重排斥:外形方面,我長得有點像外國佬,總讓人覺得我是阿拉伯人;信仰方面,我雖很少參與宗教活動,但我卻在內(nèi)心默默信教。在此之前,我一直執(zhí)著地想讓自己成為一個純正的法國人。而為了達(dá)到這一目的,我只能對自
己猶太人的身份保持緘默。我覺得自己時刻都要面對兩種種族歧視:反阿拉伯主義和排猶主義。
現(xiàn)在的我仍記得,在節(jié)目的后,西蒙娜·韋伊依舊端坐在那里,美麗又嚴(yán)肅。我被她迷住了。還是個孩子的我都能感受到她的不適、惱怒和那些觀眾所提問題的分量。她的面部特寫鏡頭優(yōu)雅、緩慢、漸進(jìn),令我沉迷。我至今仍對那個鏡頭記憶猶新。她當(dāng)時在想什么?她能夠并且愿意獨自回答那些問題嗎?
我已經(jīng)完全將《大屠殺》這部好萊塢類型的片子拋在了腦后。我的注意力完全被這個韶華猶在的女士占據(jù)了,她的魅力和笑容讓我沉醉,旣-克洛德·瓦揚-庫蒂里耶與西蒙娜·韋伊對猶太人和抵抗運動戰(zhàn)士被關(guān)進(jìn)集中營的區(qū)別進(jìn)行了精妙且激烈的討論。哪怕年幼無知如我,也明白了要避免將兩者相提并論!洞笸罋ⅰ愤@部極具悲劇色彩但依舊樂觀感人的美國肥皂劇與西蒙娜·韋伊用克制、深情且持重的方式表達(dá)的殘酷真相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在不知不覺中,西蒙娜·韋伊就動搖了法國社會的保守主義和偏見。讓我這個曾以浩劫為原罪的小男孩獲得了新生。在1979年3月6日這個周二以前,我一直以大屠殺為恥。它曾
是一個不可觸及的禁忌,是猶太人歷史中沉重且不光輝的一筆。在聽過西蒙娜·韋伊的論述后,小男孩不再試圖分割自己身上法國人和猶太人的雙重身份。多虧了西蒙娜·韋伊,我變成了真正的法國人。曾被稱為Holocauste的Shoah,再也不是我逃避的對象。當(dāng)時,我還未滿十三歲。當(dāng)時的我有一種預(yù)感,待我長大以后,一定會見到西蒙娜·韋伊本人。
到了三十歲那年,這感情依舊強烈。為了見到她,我決定制作一部電影。在好幾封信件石沉大海之后,我給她的秘書打了個電話。對方的回答非常明確:西蒙娜·韋伊女士不想拍與自身相關(guān)的電影。我仍不死心,決定放手一搏:我不明白,為什么西蒙娜·韋伊女士不愿意見我,不愿意給我一次和她見面和交談的機(jī)會。西蒙娜·韋伊接了電話:您真的想見我?那明天早上八點半到我辦公室來吧。不過事先說明,答案是否定的,我也只能給您十分鐘時間。希望您能準(zhǔn)時!第二天,我按時到了,她卻遲到了。我暗自高興。幸運女神在我這邊,我很肯定她會接受我的提議。后來,她確實同意了,可原因卻出乎我的意料。她一來就向我道歉,彬彬有禮,舉止優(yōu)雅。
我們聊了會兒巴黎糟糕的交通,談起了希拉克總統(tǒng)承認(rèn)法國應(yīng)該對冬賽場圍捕事件
(la Rae du Vél d Hiv)負(fù)責(zé)的申明,還一致批評了加納電影節(jié)評審團(tuán)對羅伯托·貝尼尼(Roberto Benigni)執(zhí)導(dǎo)的《美麗人生》(La Vie est belle)的褒獎。西蒙娜·韋伊,這位我一直試圖了解的女士,是一位思維敏捷且言辭尖銳的女性。在我與她見面之前,我已對此了然于胸。她看著我,似有疑惑,我閉上了嘴。我到底哪里引起了您的興趣?我答道:您的發(fā)髻,女士。我感到她開始動搖了。她告訴我,當(dāng)時和她一起被送往集中營的女性中沒有人被剃了光頭,后來,這一點也救了她一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竟觸碰到了她在集中營時期的一個關(guān)鍵點。這一次的會面拉開了后續(xù)訪談的序幕。從這一次長達(dá)三小時的會面開始,我們之間便建立起一種親密的聯(lián)系。友誼紐帶的締結(jié)讓西蒙娜給予了我長期訪談的機(jī)會。我們經(jīng)常互通電話:什么時候一起吃個午飯?我們相互愛慕,純粹無邪,淡然如水。我們交談的內(nèi)容總圍繞著同一主題,從不曾脫離集中營的生活。
對西蒙娜而言,我們那次共赴奧斯維辛的經(jīng)歷既充滿苦痛又震撼人心。在此之前,她也曾為了參加紀(jì)念活動而回過奧斯維辛,但從不愿走進(jìn)她在比克瑙住過幾個月的棚屋。那天天氣很好,但氣溫很低。我們走了很遠(yuǎn)的路,F(xiàn)在的比克瑙一點也不像集中營,更像一個大型公園。當(dāng)時,這里滿是泥濘,天是黑蒙蒙的,氣味刺鼻。當(dāng)踏入她曾住過的棚屋時,西蒙娜詫異地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離焚尸爐那么近。在她看來,集中營縮小了;在她被關(guān)押的記憶里,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更加龐大。第二天,我們倆人一起逛了逛克拉科夫老城。我們在一個玻璃制品店待了很久,買了兩只波希米亞玻璃做的精美高腳杯。在返回巴黎的航班起飛前,西蒙
娜和我談起了比克瑙草地下埋藏的寶藏,說里面藏著大量的珠寶和金幣。我故作玩笑道:波蘭的農(nóng)民完全值得擁有它們。當(dāng)時的西蒙娜非常需要這樣的玩笑。我們從未像在這次旅行中那么少地談及集中營,也從未笑得那樣多。
在西蒙娜去世前幾個月,我收到了一條來自她在比克瑙的同伴,瑪索琳娜·羅爾丹 伊文思(Marceline Loridan-Ivens)的一條留言:大衛(wèi),想去看看你的閨蜜西蒙娜嗎?我這周要去見她,陪我一起去吧。西蒙娜的情況不是很好。我們應(yīng)該一起去看看她。別裝死了,快打給我。吻你, 親愛的。是瑪索琳娜打來的。我當(dāng)時已有好幾個月沒見到西蒙娜了。我知道她身體抱恙,這條留言讓我更加難過。我們?nèi)艘黄鹎巴职顝V場上一家沉郁的咖啡廳喝茶,那里離她家只有幾步之遙。西蒙娜很安靜。正是初春,一切都顯得暗淡失色、寡然無味,疾病已然伸出了利爪,斔髁漳群臀遗Φ卣以掝}刺激西蒙娜,毫無效果,斔髁漳·羅爾丹轉(zhuǎn)向我說道:我有法子。她給我遞了個勺子,讓我裝進(jìn)包里。然后我們?nèi),包括西蒙娜,在服?wù)生極為驚訝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地這么做了。離開咖啡廳的時候,我有點尷尬,瑪索琳娜洋洋得意,而西蒙娜竟然默許了,斔髁漳雀嬖V我,在集中營時,勺子就好比鉆石,女孩們常常為此大打出手,是黑市上的緊俏物資。這些勺子可以讓人避免用嘴去舔比克瑙集中營供應(yīng)的難咽湯汁。你瞧,大衛(wèi),瑪索琳娜又說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只有比克瑙的女孩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疾病沒能殺死集中營的記憶,它們還在,刻骨銘心。和西蒙娜告別之后,瑪索琳娜陪我一起走了一段路。她和我說起了集中營時期的西蒙娜,后一次。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西蒙娜了。
大衛(wèi)·泰布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