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我個人的性之所近吧！我從小識字讀書，便愛看關(guān)于人生教訓(xùn)那一類話。猶憶十五歲那年，在中學(xué)校，有一天，禮拜六下午四時，照例上音樂課，先生彈著琴，學(xué)生立著唱。我旁坐一位同學(xué)，私自攜著一冊小書，放坐位上，我隨手取來翻看，卻不禁發(fā)生了甚大的興趣。偷看不耐煩，也沒有告訴那位同學(xué)，拿了那本書，索性偷偷離開了教室，獨自找一僻處，直看到深夜。要歸宿舍了，才把那書送回那同學(xué)。這是一本曾文正公的《家訓(xùn)》。可憐我當(dāng)時枉為了一中學(xué)生，連書名也根本不知道。當(dāng)夜一宿無話。明天是禮拜日，一清早，我便跑出校門，徑自去大街，到一家舊書鋪，正在開卸門板，我從門板縫側(cè)身溜進去，見著店主人忙問，有《曾文正公家訓(xùn)》嗎？那書鋪主人答道：有。我驚異地十分感到滿意。他又說：《家訓(xùn)》連著《家書》，有好幾冊，不能分開賣。那書鋪主人打量我一番，說：你小小年紀(jì)，要看那樣的正經(jīng)書，真好呀！我聽他說，又像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喜悅和光榮。他在書堆上檢出了一部，比我昨夜所看，書品大，墨字亮，我更感高興。他要價不過幾角錢。我把書價照給了。他問：你是學(xué)生嗎？我答：是。那個學(xué)校呢？我也說了。他說：你一清早從你學(xué)校來此地，想來還沒有吃東西。就留我在他店鋪早餐，我欣然留下了。他和我談了許多話，說：下次要什么書，盡來他鋪子，可以借閱，如要買，決不欺我年幼索高價。以后我常常去，他這一本那一本的書給我介紹，成為我一位極信任的課外讀書指導(dǎo)員。他并說：你只愛，便拿去。一時沒有錢，不要緊，我記在賬上，你慢慢地還。轉(zhuǎn)瞬暑假了，他說：欠款盡不妨，待明春開學(xué)你來時再說吧！如是我因那一部《曾文正公家訓(xùn)》，結(jié)識了一位書鋪老板，兩年之內(nèi)，買了他許多廉價書。

似乎隔了十年，我在一鄉(xiāng)村小學(xué)中教書，而且自以為已讀了不少書。有一天，那是四月初夏之傍晚，獨自拿著一本《東漢書》，在北廊閑誦，忽然想起曾文正公的《家書》《家訓(xùn)》來，那是十年來時時指導(dǎo)我讀書和做人的一部書。我想，曾文正教人要有恒，他教人讀書須從頭到尾讀，不要隨意翻閱，也不要半途中止。我自問，除卻讀小說，從沒有一部書從頭通體讀的。我一時自慚，想依照曾文正訓(xùn)誡，痛改我舊習(xí)。我那時便立下決心，即從手里那一本《東漢書》起，直往下看到完，再補看上幾冊。全部《東漢書》看完了，再看別一部。以后幾十冊幾百卷的大書，我總耐著心，一字字，一卷卷，從頭看。此后我稍能讀書有智識，至少這一天的決心，在我是有很大影響的。

又憶有一天，我和學(xué)校一位同事說：不好了，我快病倒了。那同事卻說：你常讀《論語》，這時正好用得著。我一時茫然，問道：我病了，《論語》何用呀？那同事說：《論語》上不說嗎？子之所慎、齋、戰(zhàn)、疾。你快病，不該大意疏忽，也不該過分害怕，正是用得著那慎字。我一時聽了他話，眼前一亮，才覺得《論語》那一條下字之精，教人之切。我想，我讀《論語》，把這一條忽略了，臨有用時不會用，好不愧殺人？于是我才更懂得《曾文正公家訓(xùn)》教人切己體察，虛心涵泳那些話。我經(jīng)那位同事這一番指點，我自覺讀書從此長進了不少。

我常愛把此故事告訴給別人。有一天，和另一位朋友談起了此事。他說：《論語》真是部好書，你最愛《論語》中那一章？這一問，又把我愣住了。我平常讀《論語》，總是平著散著讀，有好多處是忽略了，卻沒有感到最愛好的是哪一章。我只有說：我沒有感到你這問題上，請你告訴我，你最愛的是哪一章呢？他朗聲地誦道：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我最愛誦的是這一章。他說。我聽了，又是心中豁然一朗，我從此讀書，自覺又長進了一境界。

凡屬那些有關(guān)人生教訓(xùn)的話，我總感到親切有味，時時盤旋在心中。我二十四五歲以前讀書，大半從此為入門。以后讀書漸多，但總不忘那些事。待到中學(xué)大學(xué)去教書，許多學(xué)生問我讀書法，我總勸他們且看像《曾文正公家訓(xùn)》和《論語》那一類書，卻感得許多青年學(xué)生的反應(yīng)，和我甚不同。有些人，聽到孔子和曾國藩，似乎便掃興了。有些，偶爾去翻《家訓(xùn)》和《論語》，也不見有興趣，好像一些也沒有入頭處。在當(dāng)時，大家不喜歡聽教訓(xùn)，卻喜歡談?wù)軐W(xué)思想。這我也懂得，不僅各人性情有不同，而且時代風(fēng)氣也不同。對我幼年時有所啟悟的，此刻別人不一定也能同樣有啟悟。換言之，教訓(xùn)我而使我獲益的，不一定同樣可用來教訓(xùn)人。

因此，我自己總喜歡在書本中尋找對我有教訓(xùn)的，但我卻不敢輕易把自己受益的來教訓(xùn)人。我自己想，我從這一門里跑進學(xué)問的，卻不輕易把這一門隨便來直告人，固然是我才學(xué)有不足。而教訓(xùn)人生，實在也不是件輕松容易的事。

問我何所有，山中唯白云。只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山中白云，如何堪持以相贈呢？但我如此讀書，不僅自己有時覺得受了益，有時也覺得書中所說，似乎在我有一番特別真切的了解。我又想，我若遇見的是一位年輕人，若他先不受些許教訓(xùn)，又如何便教他運用思想呢？因此我總想把我對書所了解的告訴人，那是莊子所謂的與古為徒。其言：古之有也，非吾有也。這在莊子也認為雖直不為病。但有時，別人又會說我頑固和守舊。我不怕別人說我那些話，但我如此這般告訴人，別人不接受，究于人何益呢？既是于人無益，則必然是我所說之不中�？v我積習(xí)難返，卻使我終不敢輕易隨便說。

十年前，我回故鄉(xiāng)無錫，任教于一所私家新辦的江南大學(xué)。那時，在我直覺中，總覺中國社會一時不易得安定，人生動蕩，思想無出路。我立意不愿再跑進北平、南京、上海那些人文薈萃，大規(guī)模的大學(xué)校里去教書，我自己想我不勝任。我只想在太湖邊上躲避上十年八年，立意要編著一部《國史新編》。內(nèi)容分十大類，大體仿鄭樵《通志》，而門類分別，則自出心裁。想專意在史料的編排整理上，做一番貢獻。當(dāng)時約集了幾位學(xué)生，都是新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指點他們幫我做剪貼抄寫的工作。我把心專用在這上，反而覺得心閑無事，好像心情十分地輕松。太湖有云濤峰巒之勝，又富港汊村塢之幽。我時時閑著，信步所之，或扁舟蕩漾，俯仰瞻眺，微及昆蟲草木，大至宇宙人生。閑情遐想，時時泛現(xiàn)上心頭。逸興所至，時亦隨心抒寫，積一年，獲稿八九萬字，偶題曰湖上閑思錄。我用意并不想教訓(xùn)人，更無意于自成一家，組織出一套人生或宇宙的哲學(xué)系統(tǒng)來。真只是偶爾覕見，信手拈來之閑思。不幸又是時局劇變，我把一些約集來的學(xué)生都遣散了，《國史新編》束之高閣。閑思錄也中輟了。又回到與古為徒的老路。寫了一本《莊子纂箋，便匆匆從上海來香港。

這一次的出行，卻想從此不再寫文章。若有一噉飯地，可安住，放下心，仔細再讀十年書。待時局稍定，那時或許學(xué)問有一些長進。再寫一冊兩冊書，算把這人生交代了。因此一切舊稿筆記之類，全都不帶在身邊，決心想舍棄舊業(yè)，另做一新人。而那本湖上閑思錄，因此也同樣沒有攜帶著。

那知一來香港，種種的人事和心情，還是使我不斷寫文章。起先寫得很少，偶爾一月兩月，迫不得已，寫上幾百字，幾千字，到后來，到底破戒了。如此的生活，如此的心情，怕會愈寫愈不成樣子。小書以及演講錄不算，但所寫雜文，已逾三十余萬言。去年忽已六十。未能免俗，想把那些雜文可搜集的，都搜集了，出一冊南來文存，但終于沒有真付印。

這一小冊，則是文存中幾篇寫來專有關(guān)于人生問題的，因王貫之兄屢次敦促，把來編成一小冊，姑名之曰人生十論，其實則只是十篇雜湊稿，貫之又要我寫一篇自序，我一提筆便回憶我的湖上閑思錄，又回想到我幼年時心情，拉雜的寫一些。我只想告訴人，我自己學(xué)問的入門。至于這十篇小文，意決不在教訓(xùn)人，也不是精心結(jié)撰想寫哲學(xué)，又不是心情悠閑陶寫自己的胸襟，是在不安定的生活境況下，一些一知半解的臨時小雜湊而已。

一九五五年五月錢穆識于九龍嘉林邊道之新亞書院第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