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指針的鐘》是麥卡勒斯的后期的小說。小說以藥房老板馬隆被診斷為白血病開始,以他的死亡結(jié)束,圍繞馬隆身邊,還牽涉到三個人物:80多歲的前國會議員?怂· 克蘭恩法官,法官的孫子,即17歲的高中生杰斯特,以及同年的黑人青年舍曼。馬隆先生被查出得了白血病,從此他的人生成了沒有指針的鐘;克蘭恩法官依然沉溺于昔日南方的輝煌歷史之中,甚至幻想復(fù)辟奴隸制;法官的孫子杰斯特有意查明他父親的死因,黑人孤兒舍曼則一心要尋找自己的親生母親。
這一系列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小說以具有象征意義的沒有指針的鐘為框架,圍繞著死亡,衍生出有關(guān)種族歧視、成長問題和代際沖突等多重主題。麥卡勒斯試圖將一個垂死之人的個人生存危機(jī)與由種族沖突而引發(fā)的南方社會危機(jī)結(jié)合起來。
《沒有指針的鐘》主題四論代譯后記
孫勝忠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 19171967)的《沒有指針的鐘》(Clock Without Hands, 1961)以主人公之一,藥房的老板,J. T. 馬隆,得知自己身患白血病的消息開始,以他的死亡結(jié)束,因此,關(guān)于一個絕癥患者死亡意識的再現(xiàn)是這部小說明顯的一個主題。但鑲嵌在死亡主題中的還有另外三個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主題,一是圍繞著馬隆的朋友,前國會議員?怂·克蘭恩法官而展開的關(guān)于美國南方種族歧視的問題,與這一主題相關(guān)的還有法官的兒子約翰尼和一個黑人男孩舍曼·皮尤的命運(yùn);另一個是以法官的孫子約翰·杰斯特·克蘭恩為中心而展開的成長主題;再者就是常見的代溝主題,即法官與他的兒子約翰尼和孫子杰斯特之間的代際沖突。這幾個主題交織在一起,難分伯仲,但相互之間構(gòu)成了一種松散的因果關(guān)系,小說借此把這幾個主題串聯(lián)起來。例如,法官頑固的種族偏見直接表現(xiàn)為他對種族融合這一趨勢感到不滿,但小說不斷地提及他兒子約翰尼因為替黑人青年舍曼·瓊斯辯護(hù)失敗而自殺將死亡主題與種族問題結(jié)合起來,身為律師的約翰尼正是在與父親就種族立場展開激烈爭論中自殺身亡的。而杰斯特與其未曾謀面的父親持相同的種族立場,他是在探究父親的死因中猛然醒悟,成長起來的,從而與將他一手養(yǎng)大成人的祖父產(chǎn)生了難以彌補(bǔ)的隔閡。由此可見,麥卡勒斯試圖將一個垂死之人的個人生存危機(jī)與由種族沖突而引發(fā)的南方社會危機(jī)結(jié)合起來。
對這部看似松散的小說起黏合作用的關(guān)鍵因素,除了貫穿小說始終的死亡主題之外,還有小說的題目沒有指針的鐘。沒有指針的鐘首先指的是身患絕癥的馬隆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不確定,不知自己的生命將何時終結(jié),就像沒有指針的鐘。如果說馬隆是對未來感到迷茫,那么,老法官克蘭恩就是沉浸在過去難以自拔,迷失在美國南方往日的蓄奴制時代,他的鐘是往回擺的,這樣看來,他的精神世界是一個指針倒轉(zhuǎn)的鐘。鐘的特征之一就是往復(fù)輪回,杰斯特和舍曼的命運(yùn)都有這一特征。杰斯特陷入了他父親約翰尼當(dāng)年所面臨的如何對待種族歧視的困境,而舍曼終結(jié)局也像他父親一樣,因白人的不公正和暴力致死:舍曼的生命是由一個曾為他的父親而鳴、如今又回轉(zhuǎn)到不公正和暴力時刻的沒有指針的鐘所測量的Donald Emerson, The Ambiguities of Clock Without Hands, in Wisconsin Studi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3.3 (Autumn, 1962), p.28.。可見,這部小說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松散的外表下形成了一個內(nèi)在的有機(jī)整體。從這樣的角度來讀解這部小說,我們將獲得與該小說出版之初讀者的反應(yīng)完全不同的閱讀體驗。
下面筆者將對小說的上述主題特征逐一進(jìn)行分析限于篇幅,下文略去與杰斯特有關(guān)的成長主題的分析,筆者擬另撰專文探討。
一、沒有指針的鐘馬隆的死亡意識
麥卡勒斯一生遭遇風(fēng)濕病、肺炎、心臟病和一連串的癱瘓發(fā)作等多種疾病的折磨。1959年,她在創(chuàng)作《沒有指針的鐘》時更是經(jīng)歷了兩場手術(shù),幾近崩潰的邊緣;蛟S正是由于她本人疾病纏身,因此,她對死亡有著獨(dú)特的感受,在小說中對主人公馬隆的死亡意識描寫得特別細(xì)膩而深刻。小說聚焦于J. T. 馬隆這個人物的死亡和垂死與麥卡勒斯在她生命的后十年中面對自己必死命運(yùn)是平行的Casey Kayser and Alison GrahamBertolini, Preface, in Alison GrahamBertolini and Casey Kayser, eds., Carson McCuller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 xiii.。作者本人對疾病和瀕臨死亡的深切感受為她筆下垂死之人的人物塑造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也勢必為普通讀者感受這一不同尋常的人生經(jīng)歷提供獨(dú)特的體驗。小說中彌漫著一種道德上的孤立感、一種絕望以及探尋可辨認(rèn)自我受挫的感覺Donald Emerson, The Ambiguities of Clock Without Hands, p.15.。這種感受在馬隆身上都有不同的反映。在得知自己身患絕癥后,馬隆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絕望,繼而回顧自己的人生,重新審視自我。為了維護(hù)自己并不確定是否存在的靈魂,他拒絕向黑人施暴,從而遭到白人社會的孤立,后他把自己的一切視為自然的一部分,在臨死前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寧靜。
馬隆對死亡的反應(yīng)除了絕望和恐懼之外,還有困惑和無奈的不確定感:他被愛與恨撕扯著可至于他愛什么與他恨什么,他并不清楚。他次意識到死亡離他很近。但令他窒息的恐懼并不是因為他知道要死了。這恐懼與正在發(fā)生的一些神秘的戲劇性事件有關(guān)盡管這戲劇性事件有關(guān)什么馬隆并不清楚。恐懼在探究接下來這些月份將發(fā)生什么有多久?它怒視著他那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他是一個看著沒有指針的鐘的人。Carson McCullers, Clock Without Hands, in Carlos L. Dews, ed., Carson McCullers: Complete Novels, New York: 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c., 2001, p. 629.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將隨文標(biāo)出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這是小說的點題之筆。馬隆雖然知道自己死之將至,但何時到來,以何種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并不清楚,因此,恐懼和焦慮同時啃噬著他的心靈。其實,麥卡勒斯小說中的沒有指針的鐘有更高的格局,人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有誰不是在注視著一個沒有指針的鐘呢?
小說的主題之一是死亡,主人公馬隆由初對死亡的恐懼、回避乃至否認(rèn)他瀕臨死亡的事實,逐漸轉(zhuǎn)為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尤其是當(dāng)他在醫(yī)院里讀到丹麥哲學(xué)家索倫·克爾愷郭爾(Sren Kierkegaard, 18131855)于1849年發(fā)表的一部存在主義神學(xué)著作《致死的疾病》(The Sickness unto Death)時,他開始對人生的意義和自我展開思考。克爾愷郭爾在書中這樣寫道,的危險,失去人的自我的危險,也許會被悄悄地忽視,仿佛這不算什么;其他每失去一樣?xùn)|西,失去一只胳膊、一條腿、五美元、一個妻子,等等,都一定會被注意到。在該書中,克爾愷郭爾闡述了自己關(guān)于絕望(despair)的觀念,他將絕望等同于基督教觀念中的罪,尤其是原罪(original sin)。實際上,該書名就來源于《圣經(jīng)·新約·約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節(jié):耶穌聽見就說,這病不至于死(This sickness is not unto death),乃是為神的榮耀,叫神的兒子因此得榮耀。從基督教的角度來看,死亡并非意味著終結(jié)(the end),只不過是在通往來世這一道路上的又一個停留處,類似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車站(stop),因此,死亡并不可怕,真正致死的疾病描述的不是肉體上的死亡,而是精神上的死亡,而精神死亡源于沒有擁有自我(embracing ones self),在克爾愷郭爾看來,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The Sickness unto Death,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Sickness_Unto_Death [20180728].。正是這一點觸發(fā)了馬隆的思考,馬隆在擁有了藥房,并娶了原來老板的女兒馬莎·格林洛夫之后,心底深處一直感到遺憾,或者說失望,因此,他反思道:這難道就是生活的全部嗎?但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他默默地問過這個問題。是的,他是沒有失去一只胳膊,或一條腿,也沒有具體丟失五美元,但漸漸地,他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馬隆生命的后一年雖然確定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但他隨后與周圍人的接觸并無重要意義,只起到了串聯(lián)的作用,他在小說中的真正價值在于他對上述自我的思考以及對愛情、挫敗和孤立感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