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隨筆。本書是《文匯報》編輯陸灝繼《不愧三餐》頗受好評之后,時隔四年再度推出的文集。作者坦承自己看書就像“賣花擔上看桃李”,未必尋得源頭,難免轉販之譏,所以“干脆先認了”,將書名定為《擔頭看花》。
這是一本新書。書中《詩人卞之琳》為多年前舊作,《方重的一本舊藏》系舊文擴充改寫而成,其余均為近三四年所寫的札記,雖長短不一,卻始終以讀書為核心,視野廣闊,兼采中西。有趣聞,有史事,有藏品,搜羅抉剔之間,作者以他的個人趣味發(fā)掘文化八卦,分享給同有此癖的讀者。"
“吾家苗介立”
一
錢鍾書《槐聚詩存》一九五四年有一組《容安室休沐雜詠》,第六首云:“音書人事本蕭條,廣論何心續(xù)孝標。應是有情無著處,春風蛺蝶憶兒貓!弊宰ⅲ骸皝砭┖笮笠徊ㄋ关垺⑦w居時走失。”(《槐聚詩存》,三聯(lián)書店,1995 年3 月版,106 頁)
那只走失的貓應該就是楊絳專門為之作文的“花花兒”。那是錢楊住清華時養(yǎng)的一只貓,是楊先生的親戚從城里抱來的,“它的媽媽是白色長毛的純波斯貓,這兒子卻是黑白雜色”。在《錢鍾書與〈圍城〉》一文中,楊先生也說到這只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鍾書設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后,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鍾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里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堉校R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苯又阌绣X先生那著名的幫貓與鄰居家貓打架的趣聞。這件事,吳學昭寫的《聽楊絳談往事》也說到了。貓兒鬧春,錢家小貓常與鄰居家的貓打架,錢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放在門口。夜里聽到貓兒叫鬧,不管多冷的天,都從熱被窩里起來,拿著竹竿沖出去助陣。而對方就是鄰居林徽因家的寶貝貓,被林稱為一家人“愛的焦點”。楊先生怕傷了兩家和氣,用錢先生在小說《貓》中的話勸他:“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但錢先生笑著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焙迷诹旨也恢耸拢是常請他們夫婦過去吃飯。
多年后錢先生住院時,潘兆平去陪楊先生聊天,又說到錢先生用竹竿幫自家貓與林徽因家的貓打架事,潘兆平告訴楊先生,所謂“貓打架”,其實是貓在調(diào)情交尾,“錢先生去幫忙打架,實際上是‘棒打鴛鴦’,拆散人家的好事”。楊先生聽后笑著說:“原來還有這個說法,可惜你伯伯不知道!迸苏灼秸f:“牛津大學圖書館沒有這方面的資料!保ㄅ苏灼剑骸妒怯绖e,也是團聚》,見《楊絳:永遠的女先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 年12 月版,259 頁)
二
錢鍾書《容安館札記》中多則提到這只小貓。百六十五則,關于Agnes Repplier 的談貓之書The FiresideSphinx :“讀之惘然,悵念兒貓。四年前暮春貍奴初來時,生才三月耳。飽食而嬉,余與絳手足皆渠齒爪痕,倦則貼人而臥!卞X先生對小貓觀察細致,描寫生動:“貓兒弄縐紙團,七擒七縱,再接再厲,或腹向天抱而滾,或背拱山躍以撲,儼若紙團亦秉氣含靈、一噴一醒者,觀之可以啟發(fā)文機:用權設假,課虛鑿空,無復枯窘之題矣!比⻊t道:“夏日貍奴睡時,肢體舒懈,柔若無骨,幾欲效冰之化水,錦之鋪地,其態(tài)甚美,擬喻為難。偶見《雜阿含經(jīng)》卷二十二(五九四)云:‘彼時天子天身委地,不能自立,猶若酥油委地。’為之狂喜,此真貼切矣!彪m然沒有明說是觀察他的小貓所得,但可以肯定是。因此“得一聯(lián)云:‘醇酒醉人春氣味,酥油委地懶形模’,可詠春困”,后來又加兩句“日遲身困差無客,午枕猶堪了睡逋”,寫入《容安室休沐雜詠》。
可能當年錢先生的朋友也知道他們家的小貓,他在上海的好友冒孝魯寫了一首《書近況寄默存先生》,其中有“幾時穿柳聘貓貍”句,自注云:“藏書為鼠嚙,不得不囑望于君家食牛乳之貍奴也”(冒孝魯:《叔子詩稿》,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 年9 月第二版,87 頁)!度莅彩倚葶咫s詠》那首詩,在《容安館札記》百十四則的手稿,自注“遷居時逸去”前有四字:“僂儸勇武”(楊先生也說“花花兒成了我們那一區(qū)的霸”),后還有:“《開天傳信記》婦人爭貓謂:‘若是兒貓,即是兒貓。’《瑟榭叢談》卷下釋之曰:‘牡貓即我貓也!薄对洝妨倬攀膭t是讀《元朝秘史》札記,也論及“兒貓”:
卷一德薛禪云:“大凡結親呵,兒孩兒便看他家道,女孩兒便看他顏色。”按沈西雍《瑟榭叢談》卷下考論《天開傳信記》婦人爭貓謂:“‘若是兒貓,即是兒貓兒!暇洹畠贺垺地堃玻幌戮洹畠贺垺,我貓也”云云,其說甚確,“兒孩兒”正謂男孩耳。
開頭所引錢先生“春風蛺蝶憶兒貓”,憶的正是“我的小公貓”。
三
《容安館札記》第二十二則,在引了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二十中吳惟信《詠貓》詩“弄花撲蝶悔當年,吃到殘糜味卻鮮。不肯春風留業(yè)種,破氈尋夢佛燈前”后,錢先生說:“按余豢苗介立,叫春不已,外宿二月馀矣,安得以此篇諷喻之!
《札記》九十七則,提到明人咄咄夫《增補一夕話》卷六所載《未之有也》謎云:“一樹黃梅個個青,響雷落雨漫天星,三個和尚四方坐,不言不語口念經(jīng)!卞X先生說三年前一夕夢與人談此詩,那人說:“茅盾譯Lord Dunsany 劇本‘well-dressed, but without hat’一語為‘衣冠端正,未戴帽子’,此詩即詠其事,末句兼及君家小貓兒念佛也!毙褋碛X得妙極了,告訴楊絳和女兒,相與喜笑。“時苗介立生才百日,來余家只數(shù)周耳!
錢先生給他的小貓起了個名字“苗介立”,那是唐人傳奇《東陽夜怪錄》中一個貓精的化名。這篇傳奇載《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九十,里面動物化作的妖怪,起名多借諧音或拆字,如驢名“盧倚馬”,狗名“敬去文”,牛名“朱中正”等等,“苗介立”者,“苗”與“貓”諧音,“介立”,有云貓蹲坐時的樣子,但錢先生在《管錐編》“太平廣記二一三”中道:“貓名‘苗介立’者,草書‘貓’字‘豸’傍近草書‘介’字也!保ㄖ腥A書局,1986 年6 月第二版,第二冊,840 頁)
《札記》九十七則接著說:“去秋遷居,奪門逸去,大索不得,存亡未卜,思之輒痛惜。”楊絳《花花兒》一文說:“三反運動后‘院系調(diào)整’,我們并入北大,遷居中關園。花花兒依戀舊屋,由我們捉住裝入布袋,搬入新居,拴了三天才漸漸習慣些,可是我偶一開門,它一道光似的向鄰近樹木繁密的果園躥去,跑得無影無蹤,一去不返,我們費盡心力也找不到它了。”據(jù)吳學昭的書記錄,錢楊遷到中關園新居是一九五二年十月十六日,那么苗介立出走也應在這之后的沒幾天。當時錢先生安慰楊先生說:“有句老
話:‘狗認人,貓認屋’,看來花花兒沒有超出‘貓類’。”錢先生在《札記》九十七則中又引《湘綺樓日記》光緒元年(1875)八月九日所記安慰自己:“馬失三年,至今猶念其馴駛,若留之,當已早死,不如此有未盡之思也!
“狗認人,貓認屋”這句話,《容安館札記》三百二十八則也提到,那是關于The Modern Cat 的札記,錢先生加按語道:“按吾國亦有貓認屋、狗認人之說。元遺山《游天壇雜詩》有《仙貓洞》一首自注:‘土人傳燕家雞犬升天,貓獨不去!蛟疲骸蜓嗉姨虻ざ,不隨雞犬上青云!伌耸隆N峒颐缃榱⒅,亦其證也!薄豆苠F編》“太平廣記六”也談到這個話題,引了The Modern Cat 中的話“貓戀地勝于戀人”,只是未提及他家苗介立。
在《札記》百六十五則中,錢先生還說:“余記兒貓行事甚多,去春遭難,與他稿都拉雜摧燒,所可追記只此及第九十七則一事耳!边@里“去春遭難”頗值得關注,不知何難,要燒毀很多手稿。王水照認為就是所謂的“清華間諜案”(王水照:《錢鍾書的學術人生》,中華書局,2020 年11 月版,24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