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與作協(xié)的合作的“有趣”書系之三。前兩本為《到云朵上面去》《馬孔多在下雨》。本書為合集,9+1位青年作家,參加過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黑馬星期六”文學(xué)新人選拔賽、新概念作文比賽,給辦了十幾年還沒有停業(yè)的電子刊物&公號《零雜志》寫過稿。九個太陽之外,是附贈的最年輕的05后高中生作品。小說主題大多以“年輕的眼光”來看待世界,有“過江湖”的汽車司機、便利店老板娘、擺地攤的手藝人。有人選擇聚焦礦工生活。有人描述考試對人生的重要影響。有人寫作家庭生活、校園生活。有人創(chuàng)作出帶有童話色彩的嶄新王國。19篇小說,19股青春力量。
光明頂
文/孔霄卿
礦上這兩天任務(wù)緊,三班倒,班里弟兄們洗完澡倒頭就打呼嚕,老范的撲克擱柜子上都沒人摸一下。我睡覺不沉,平日里有人上外頭撒尿都醒,這幾晚也愣是雷打不動,手機鈴聲響了好幾輪都沒聽見。第二天早上響起床號,起來一看手機,展明亮給我打了六個電話。班長在招呼著開學(xué)習(xí)會,喊我好幾聲,張班副,張班副!我沖他揚了揚手機,鉆到屋外頭,給展明亮打回去。那頭一接通,沒寒暄一句,張口就跟我說,順子,老劉沒了,明天回柳縣老家發(fā)喪。
柳縣是我老家,也是劉超、展明亮老家。九七年我和展明亮跟著劉超上外地打工,他領(lǐng)著我們?nèi)ニ拇,黃水礦場。我和展明亮人生地不熟,就是劉超的倆跟班,他上哪兒我們上哪兒。跟我同一批下礦的兄弟還有光子馬曉光、謝嘴巴謝彬彬,數(shù)我們五個關(guān)系最好。零二年我結(jié)婚,之后跟著我媳婦上東北一個礦上干去了。她在那個礦上做飯,她叔是那個礦上的一個副書記。那個礦好,我娘給她家送彩禮那天她偷偷跟我說的,那個礦工資比你現(xiàn)在這個低,可安全啊。你們那個礦……
老劉當年領(lǐng)著我和展明亮去的那個礦不正規(guī),是個違法的私人礦。展明亮跟我說,老劉這次出事兒,就是因為井里的護頂板裝得不牢固,掉下來砸到頭上,當場就凹下去了半個腦袋。“老劉嫌麻煩,老不戴帽子,你知道的……”展明亮坐在我對面的行軍床上,低垂著頭。我吐了口煙,干應(yīng)了一聲,把煙屁股扔地上碾了兩腳。這是我兜里最后一根煙,另外好幾包都塞給我班長了,好叫他安排人替我班,準我兩天假。當天我就坐火車回了柳縣,找展明亮。我在柳縣已經(jīng)沒有家了,老娘死的第二年,媳婦就叫我賣了家里的老房子跟她一塊兒待在東北。我跟展明亮說我要在他家借住一晚,展明亮愣了一下,說我太客氣了。
他給自己搭了個行軍床,硬要我睡在他的床上。他屋里收拾得挺干凈的,一看也好久沒住人了。我問他,我說,怎么,還沒找媳婦?展明亮笑了笑說,我找什么媳婦。那天晚上我面朝墻壁躺在床上,想老劉,又想不起來他的臉,就記得鼻頭正中長了個痦子,很滑稽。我又安慰自己,明天看看骨灰盒上照片,就知道他長啥樣了。自打我去了東北到現(xiàn)在八年,我沒再見過這幫兄弟,我有時候想,這就跟武林大會一樣,我們幾個在比武中一見如故互相欣賞,之后像大俠各奔東西,相忘于江湖。我暗地里自稱張無忌,叫老劉石破天。當年我從來沒跟人說過這些話,怕人笑話,后來我喝醉時跟媳婦說起老劉,我說,石破天轉(zhuǎn)世!媳婦沒聽懂,說,破什么天,天哪能破。我沒再多說,我一直不跟她多說什么,她不是趙敏。
行軍床“咯吱咯吱”響了一陣,展明亮爬到我床上。那不是我的床,那是他自己的床。他光著身子,手很涼,伸進我背心里,很用力地摸我的小腹,又隔著短褲攥住我老二。我把他手擋開,他躺在我身后,顫著嗓子喊了我一聲“順子”。我沒理他,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窸窸窣窣躺回行軍床去了。
次日一早我六點多就醒了,展明亮買了油條放在桌上。那油條軟軟地耷拉著,嚼起來,沒滋沒味。我問他,你沒上王大娘家買油條?展明亮說他就是專門上王大娘那兒買的,他去了才知道,王大娘去年搬到深圳她兒子家享清福去了,現(xiàn)在做油條的是她侄子,生意不好,正盤算過兩天關(guān)門不干了。展明亮騎電瓶車馱我去老劉家時從她家過,門口鍋沿上還剩了十好幾根油條。我想起來小時候我吃的那些油條,又脆又香,炸得金黃,一捏十根手指頭上一起流油。我經(jīng)常吃著油條,跑對門書攤子上看金庸的連環(huán)畫,抹得書上全是油印子……
鐵路沿線
文/俞生輝
七歲之前我去過最遙遠的地方,是沿著鐵路往南走二十里,一望無際的大海。那時候,我每天四點起床和母親去碼頭找漁民收購昨夜新打撈的海貨,再沿著鐵路往回走十幾里,那里有一處農(nóng)貿(mào)市場,在那里叫賣一整天。
在為數(shù)不多的記憶里,我記得母親總說,沒別人有腦子就要多付出力氣,她總拿我們走的十幾里當例子說離海越遠咱們賺得就越多。
那時候我們住在街道的背面,一間主要用彩鋼板拼接又混雜著各種材料的幾平米小屋,它有一扇朝東的小窗,我很少會從那看見日出。而在不遠的三十米外就是鐵軌,母親聽說火車上人的屎尿會飄到鐵軌周邊,在那里種菜特別容易,有一天她借來爬犁,靠近鐵軌翻整出一塊土地,又買了白菜種子,她說,吃不完的可以拿去賣錢。為了防止別人偷菜,專門用樹枝和竹子做樁,用一條麻繩圍一圈當籬。
沒過多久,種子剛冒出芽,前一天晚上她剛對我說,不出一個月我們就能吃上自己種的菜了,第二天就來了一群鐵路施工人員,他們說這對鐵路的運行存在安全隱患。他們把圍樁踢倒又搬來碎石子傾倒在菜地上,遠遠地望過去和其它的一切毫無差別。
自那以后,母親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樣,她一個人把死了將近一周的魚就著三十五度的黃酒下飯,一個人對著煤油燈發(fā)呆。有一天深夜,我問她,媽,你怎么還不睡?她說,身子有點不舒服。我說,身子不舒服就去醫(yī)院看看啊。
她沒有聽我的。過了幾周后,她總說自己肚子疼。夜里除了長久以來潮濕的霉味,空氣里開始彌漫一股腥澀的異味,一連好幾天。
一天清晨,天蒙蒙亮,當我跟她背負著一筐海魚沿著鐵軌往市場走的時候,她每走一步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氣,沒過一里路,聽見“咚”的一聲,轉(zhuǎn)頭看見她倒在地上。我問,媽,你咋啦?她趴在地上,身體微曲,一動不動。我湊過去,她說魚,把魚撿回來。我用兩只手抓住撲騰出的魚,把背簍扶正,將魚放回去。我說,媽,今兒別賣了,去看病吧。
于是那天我們坐上了一輛巴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清早走到正午,來到醫(yī)院。醫(yī)院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藥水味道,一切都是白色的,仿佛被高溫融化了一樣。蟬聲從窗外傳來的時候,母親交完200元去做檢查。我們坐在長廊的座椅上歇息。母親這才想起去問結(jié)果什么出來,他們告訴她要等一周。
回去的路上我倚在母親的肩膀上,汽車在夜里顛簸,我問母親她怎么樣了?她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灑進車廂,朦朧月光里的母親打開了一點窗,風從縫隙里鉆進來,她看著我說,銳銳,照顧好自己。
年僅七歲的我無法理解那些話的含義,直到一周后我從醫(yī)生的口中得知了一個名詞,腫瘤。同時得知了三個形容詞,陽性,惡性,晚期。一連串的數(shù)詞解釋了為何當火車嗚鳴經(jīng)過時母親會忍不住地流出淚水。例如:一個星期,兩萬元,四個月。
母親在醫(yī)院打了吊針,住了三天,我還記得那里三元一碗的晨粥,混著咸菜下肚,我異常滿足甚至感到幸福。然而幸福是短暫的,幸福的戛然而止發(fā)生在第四日的清晨,母親起了大早,她推醒我說,銳銳,咱們回家。
我說,為啥?媽你好了?
她說,沒,沒錢了,不治了。
我說,那行吧,那等六點半再走吧,賣粥的還沒來。
她說,吃吃吃就知道吃。說完她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下,陪我等來了早粥,她沒喝,我喝了一整碗,稀里嘩啦地像是人生最后一次喝粥。直到我把碗底用舌頭舔了個完全,才依依不舍地牽著母親往外走。
回家后我們住了兩月,開始的幾天她還帶我去賣魚,后來她說累就再也沒去,她只能每天到飯點下床去不遠的菜場買些菜做飯。后來她說累得下不了床了,她把床底下的錢拿出來給我,讓我去買。然而這之間的記憶,已經(jīng)因太過遙遠而變得十分模糊,我只記得那些日子里我特別懷念醫(yī)院的粥,每當我路過安徽人開的早餐店的時候,總想著進去喝一碗,可每次回去母親都要盤問我花了多少錢,買了多少菜,我不敢撒謊。
在那期間,街道辦的人來過,鐵路施工的人來過。我每天沿著鐵路撿起石子又丟回去,其中施工的那群人里有個一臉橫肉的男人,黑黝黝的看起來嚇人,每次他看見我在鐵軌上都要讓我滾開點,而另外一個矮矮的男人會跑來給我糖吃,后來我知道了那個看起來嚇人的男的叫黃金山,是工頭,那個矮個子男人叫王明,是個普通工人。
雖然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我還是記得那天母親突然坐了起來,面色看起來好了許多。她讓我把衣服脫下來,找來一些布,手腳麻利地在內(nèi)側(cè)把錢縫在衣服上并囑咐我別把衣服弄丟了。我看她精神的樣子就說,媽,你好了?那晚我靠著她睡,已經(jīng)是秋天了,夜晚涼颼颼的,前半夜母親身子特別暖和,她抱著我,我挨得特近,后半夜卻把我給涼醒了。
我說,媽,你把我冷著了。她沒醒,我想離她遠點,她的手緊緊摟著我,我用力推她,她的身子硬得像墻。我逼著自己睡到了天亮,發(fā)現(xiàn)母親還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