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孫潔的最新散文集,共四十篇文章,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對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大學生活的追憶和緬懷,通過對老師和同學的回憶,展現(xiàn)了一段生機勃勃的青春少年路。第二部分文章皆為對老舍及其作品的研讀和感悟,作者作為國內(nèi)研究老舍的專家,自有其眼光獨到之處。第三部分是作者對其他文藝作品的感想和見解,包括最新的圖書、戲劇和電影等形式。
哭舒乙?guī)?
人生偶爾會遇到一些被“點亮”的時刻。一點亮,就是一生,可遇而不可求。我自己,就在混沌中備戰(zhàn)高考的某一天,被一封“從天而降”的書信點亮了前方的路。
20世紀80年代,買書的渠道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除了去書店等書、淘書、偶遇書,再有一個購書的渠道就是匯款到出版社的郵購部買書。有時候,你寄去的錢多了,或者你想買的書出版社也沒有了,就會退錢給你。那時我自己沒錢,我要的書大多是讓我爸買。我爸是上海一家出版社的編輯,他對匯款買書這種事熟門熟路。我就覺得他天經(jīng)地義能給我買來任何我想看的書。
但是,我爸遇到了難題:我要的好幾本老舍的書,出版社也沒有,退錢給他了。那時候,他是我要星星決不摘月亮給我的。怎么辦呢?他腦子一熱,就給舒乙老師寫了封信,問他有沒有。
有的有,有的沒有!有的幾本,很快就寄來了!就這樣,我收到了來自舒乙老師的第一封信。
就這樣,舒老師寄來的第一封信,把我從懵懂中喚醒,我飛快地確立了人生目標:學文學!從那一天起,有好幾年,我一直在和他通信,直到最后一次,十年后,我得到他密密麻麻仔細填寫后寄來的博士論文評閱書。現(xiàn)在,他的這些信,有好幾十封,都在我手邊,我卻不大敢打開,生怕驚擾了珍藏在里面的歲月的魂靈。
最初的通聯(lián),都是一些幼稚的提問,但每每能換得他不厭其煩的解答,和親自復印的資料。終于有一天,我跟他說,考上復旦大學中文系了。他的回信也很愉悅,這句話我一直能背誦,他說:“幾乎能肯定,又多了一位研究老舍的學者!
就是這樣,這十年從入門到做出來一篇還算像樣的論文,這句話,我不能忘,不敢忘,也不會忘。我也一直不認為幾乎只研究一位作家是一件不對的事情。人生太短暫,意外太多,如果能做好一件事情,便是上天極大的恩賜。而這鼓舞我前行,溫暖我人生,決定我職業(yè)選擇的第一句話,就在那封北京來信里。
第一次見面是1994年。
那年我大學畢業(yè)。拿了篇本科畢業(yè)論文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去長春參加學術(shù)會議了。一路上,就像娃娃那首歌唱的,“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而真的見到舒老師,卻一點也沒有緊張,也容不得我緊張。他這個人——多年以后我也一直這么認為——就像個永遠放射著光芒的小太陽,特別能聊天,特別自來熟,說話特別有感染力。那第一頓好客的東北晚餐,聽他講了很多好玩的、可嘆的北京人藝的典故;那最后一頓隆重的閉幕午宴,他用純正的俄語、渾厚的男中音演唱蘇聯(lián)歌曲《小路》。這么多年過去了,會開的什么內(nèi)容早就忘記了,舒老師講的故事和動聽的歌聲卻時時回響在耳畔。
會議結(jié)束后,我和我爸在北京匯合,逛遍了在地圖上游覽過無數(shù)次的北京的大街小巷,又隨同去的學長鄭重地捧了鮮花,登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去拜訪舒乙老師。
那天我和伍學長一起,就像貴賓一樣坐在文學館的大會客室里,和舒老師天南海北地聊天,F(xiàn)代文學館那時候還在萬壽寺。那曾經(jīng)是慈禧太后的一座行宮,當時給文學館用,珍藏各種作家的手稿、文物,不對外展示。舒老師那時是副館長。聊了一會兒天,他就站起來,帶我們一間一間地參觀。他每推開一扇厚重的大門,我就聽到來自歲月深處的一聲“吱呀”的回響。就這樣,一間又一間,他認認真真地帶我們看完了整個文學館,絲毫不把我們當成兩個少不更事的大學生看。他對那些文物滿懷敬畏,如數(shù)家珍。當時的感覺,也是之后長久的感覺:這是一位真正的用全身心熱愛著文物的管理者。
見到舒乙?guī)熤,我已?jīng)讀過很多他的文章。在認真閱讀他寫的各種散文和論文的時候,他最早帶給我的“老舍之子”的定義會漸漸地很稀薄。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他就是一個散文家,偶爾會寫一些關(guān)于他父親的,或者深情,或者充滿趣味的文字而已。當時,我讀過他寫的《悼楊犁》(好像是叫這個題目)和《哭任寶賢》,都是登在《文藝報》上的,從那些深情懷念摯友的文字里,我讀到了悲天憫人,讀到了風趣睿智,讀到了惺惺相惜,也讀到了人以群分。
就在那天,帶著我們參觀完文學館之后,他又請我們在文學館門口的小飯館里吃了簡單的午飯。這也是我第一次吃到苦瓜。吃飯的時候,我把讀《哭任寶賢》的感受復述給他聽,問他一些他在文章里沒有完全吐露的事情,他都一一告訴我了。因1988年北京人藝到上海演出,我爸帶我看了任寶賢的好幾個戲,對他印象特別深刻。不料不久以后看到的一篇關(guān)于他的文章竟是舒老師寫的悼文,而任寶賢也是跟我終身仰慕的老舍、邱岳峰、董行佶一樣自殺而死,實在是非常震驚!犊奕螌氋t》和舒乙?guī)煹钠渌恼乱粯樱逋鲿、真情流露,卻因為懷著克制的深情記述而令人讀時淚灑衣襟。
午飯后就到了分別的時刻。我們問他坐一個什么公交車怎么走,這時,在飯館兒門口,舒老師跟所有的北京人一樣大大咧咧地一指:“往前一百米就到!”
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還沒走到。
再后來我慢慢地正式步入老舍研究的行列,和他見面也變得規(guī)律起來,一般是每過兩三年在開學術(shù)討論會的時候會見面。因為我覺得他越來越有名,也越來越忙,聊天就不再那么深入了,寫信也漸漸地少了,慢慢地發(fā)展到只是過年通一張賀卡。但有幾次舒老師到上海開畫展的時候,會把請?zhí)l(fā)到我和史承鈞老師家里,我們就會去參觀他的畫展,順便和他閑聊幾句。
2012年11月,在福建漳州開老舍會。剛報到完不久,吃午飯的時候,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下。我回頭一看,是舒乙老師。他把一本書塞到我手里,說:“這是新寫的,送給你!边@本書是寫北京和承德的藏文石碑和藏式建筑的,叫《見證親密》。我知道他這些年一直在為保護北京的古建筑較勁,想來這書也是成果之一吧,就高興地收下了。展卷一看,名已經(jīng)簽好了,落款日期是10月15日,原來是10月份就簽好了帶來的,又特地拿到餐廳來尋我。
再后來的一次會議是2014年很多老先生一起到俄羅斯開會,舒乙老師因為在蘇聯(lián)留學過,聽說又當導游又當翻譯,玩得很盡興。但那時因我已經(jīng)遠赴澳大利亞陪教,所以沒有去俄羅斯,也就錯過了最后一次和他老人家盤桓的機會。
人生就是這樣,以為一直還會再有的事情,突然就中斷了,再也沒有了。以為不久又會見面的人,以為錯過這次還有下次,卻突然就沒有下次,再也不見了。
我剛讀了一篇馬未都先生寫的悼念舒老師的文章。他說,舒乙腦溢血之后,在床上躺了八年,這幾乎是他人生的十分之一的時間。雖然舒老師在床上并沒有躺這么多年,但,沒有八年,也有六年。想想就難過,這是一段多么難熬的歲月!不知道這近六年的漫漫長夜他是怎么過的。不知道在這漫長的看不見星光,看不見五彩,看不見他熱愛的北京城的時光里,會不會有那么一個瞬間,他會想到過我。
2021.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