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我承認(rèn)，去年夏天去長白山的旅游，的確是一次十分美麗而詭異的經(jīng)歷。

此時此際，當(dāng)我提起筆來，一支美妙的旋律立刻在我耳邊響起，帶著全部魅人的和弦，敲叩著我的心扉。這是一支瑰奇的幻想曲，帶給我的，不是《田園交響樂》牧歌似的寧靜，不是《荒山之夜》狂歡般的激情，而仿佛是《森林牧羊神的下午》序曲中，那倏忽變化的光與影造成的不可捉摸的意境。

縹緲的交響的音詩，擾人的困惑的精靈，那么難以捕捉，又那么動人心弦。

美麗的瑰奇的回憶，是幻想？是現(xiàn)實？是夢？是真？或者只不過是我們生活中一段幽默的離奇的插曲？

這次難忘的旅行，是由劇作家老鄭發(fā)起的。同去的有文藝界的一些朋友們。汽車從明月溝出發(fā)，一直奔馳在曲折的山路上。從前面窗望出去，公路像一條白色的長蛇，蜿蜒爬行在群林叢中。有時公路穿入了茂密的林莽，時當(dāng)盛夏，林木生長得特別蓊郁，汽車行走在前面，宛如走進(jìn)了一座色彩斑駁的天篷。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沁人肺腑的潮濕的清新。道上鋪著厚厚的一層針葉，車身柔和地擺動著，車上的人仿佛是搖蕩在一個綠色的夢里。

長白山！誰的聲音？那么輕，仿佛只是自言自語，而全車的人都被驚動了。原來汽車正穿出一座山口，從那空闊的方向望出去，在遙遠(yuǎn)遙遠(yuǎn)的西南天際，一座巍峨的雪峰，若隱若現(xiàn)在乳白色的云霧中。從分鐘起，它就以它巨大的莊嚴(yán)的存在震懾了每個人的心。整座雪峰好像一朵閃閃發(fā)光的雪蓮，不需要任何贊美的裝飾，它本身就是大自然的一個完美的奇跡。一旦我看見它，立刻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滌蕩著我的心胸，使我想到了童話里的魔山，想到了那神秘的超自然的力量。

劇作家老鄭坐在我的身邊，從他的眼里，我也看到了同樣的迷醉。我禁不住問他：

你在想什么？他眼睛沒有離開那閃光的雪峰，沉思著回答我：

我想到了億萬年時光的流逝，想到了偉大與永恒。對于我，他的白頭是明睿與智慧的象征，他是時間的老人，是歷史的活生生的存在，是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見證。幾千年來人民的苦難，使他斑白了頭發(fā)。每當(dāng)我望著他，仿佛祖國整個河山在向我講話：叫我為她光榮的過去驕傲，為她幸福的今天自豪。

他的話的確具有雄辯的力量，然而卻沒有喚起我心頭的共鳴。

不，我想到的不是老人，老對于她永遠(yuǎn)是不相宜的。每當(dāng)我看到她，我的心就向往著光明，渴望著青春。對于我，她更像是一位絕世容華的少女，雪峰是她頭上的銀冠，云霧是她身上的輕紗，她永遠(yuǎn)是那么害羞，不肯輕易將她的容顏顯示給世人。冰清玉潔、亙古不變，正是她愛情的堅貞。她是四千萬東北人民心頭的驕傲，也是我們忠實性格的象征。在過去艱難的歲月里，抗聯(lián)戰(zhàn)士曾經(jīng)用她來代表革命的忠誠堅定；在今天幸福的生活中，朝鮮族少女用她來代表愛情的始終不渝。

正是我們談話的時候，纏繞在峰頂?shù)淖兓媚獪y的云霧突然散開了，耀眼的雪峰，潔白中閃著清冷的光，輪廓清晰地落在蔚藍(lán)的天空背景上，像一尊金剛石鑄成的金字塔，愈加顯得無限地純潔、悠遠(yuǎn)、高貴。車?yán)锏男φZ喧嘩都靜息了下來，在這崇高的完美面前，一切語言都成了褻瀆，人們只能用沉默來領(lǐng)受，來禮贊。

這魅人的景象只存在了短短的一剎那。須臾，云霧重新合攏來，遮住了山頭。

這瞬間的風(fēng)云變幻，仿佛是自然為了偏袒我而故意安排的。看來在我與老鄭的這場辯論中，自然本身是站在我這邊的。于是我抓住了機(jī)會對老鄭打趣道：

忽陰忽晴，難道也是一個有偌大年歲的白發(fā)老頭的脾氣？不，這完全是一個宜嬌宜嗔的少女。

不，你不能否認(rèn)照樣也有性情乖僻的老人！老鄭立刻反駁說�？磥�，這是一場永遠(yuǎn)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辯論。

傍晚，汽車將我們送到了天池招待所的木屋里面。然而我們并沒有住在招待所里，卻在不遠(yuǎn)的苔地上自己扎下了營帳。一則因為我們來的人多一些；二則這樣住也別有一番趣味。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天池果然是多嬌之地，每年不知吸引了多少藝術(shù)家來此游歷探勝。就在十幾天以前，老國畫家傅抱石、關(guān)云月剛剛離開這里，接踵而來的是攝影家吳寅伯、蔣齊生、黃翔�？上�我們來得晚了一些，沒有能趕上諸君子的盛會，心頭未免有些遺憾。

我和老鄭住在一個帳篷里。當(dāng)晚，大家都有一些旅途的疲倦，而且還打算第二天一清早爬上山頂，在日出時觀看天池的奇景，因此都早早地安憩了。我們還是次領(lǐng)略這高山露營的滋味，身下鋪著的是又輕又軟的青苔；耳邊傳來松濤的吟嘯和瀑布的轟鳴；從帳篷的縫隙望出去，三三兩兩的星光在眨眼，也分不清是天上的星星，還是其他帳篷里的燈火。此情此景，宛如置身天上的仙境，朦朧中，也分不清是夢是真，耳邊傳來了一陣悠揚(yáng)的絲弦聲。難道真是天上的仙樂，在靜夜里顯得分外柔美，分外幽遠(yuǎn)，一直將我們送入了甜蜜的睡鄉(xiāng)？

第二天，向同行的人問起，才明白昨夜里樂聲的來歷。原來是歌舞劇院的演員們比我們先一天來到了山上，他們要在這里排演一個新的關(guān)于天池的神話歌舞劇。然而在這樣幽清的隔絕塵寰的高山頂上，即使有人告訴我昨夜聽到的真是天上的仙樂，我也不會感到絲毫的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