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既是加繆的成名作,也是存在主義文學和法國荒誕哲學的代表作。該書以一種客觀記錄式的寫作風格,描述了主人公默爾索在荒謬的世界中經(jīng)歷的種種荒謬之事,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荒誕體驗。從參加母親的葬禮到意外成了殺人犯,再到被判處死刑,默爾索似乎對一切都無動于衷,他像一個象征性的符號,代表了一種普遍的存在,又像是一個血紅色的燈塔,具有高度的警示性。然而,局外人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無疑是由這個世界本身所孕育的,默爾索的存在有其深刻的外部原因。《局外人》以其獨特的視角揭示了世界的荒誕性,成為二十世紀整個西方文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大作品!熬滞馊恕币灿纱顺蔀槲鞣轿膶W與哲學中至為經(jīng)典的關鍵詞之一。
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1960),法國聲名卓著的小說家、散文家、劇作家,存在主義的代表作家。1957年因“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獲諾貝爾文學獎,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諾獎獲獎作家之一。代表作有《局外人》《鼠疫》《西西弗神話》等。
鄭克魯(1939—2020),著名法國文學專家、翻譯家,畢生從事法國文學的翻譯、研究與教學。1987年獲法國政府教育勛章。著有《法國文學史》《法國詩歌史》《現(xiàn)代法國小說史》等,主編有《外國文學史》,譯有《悲慘世界》《茶花女》《紅與黑》等。2012年,憑借譯作《第二性》獲第四屆傅雷翻譯出版獎。
我陪他一直走到木屋,他上樓梯時,我在第一級樓梯前站住,腦袋被太陽曬得嗡嗡響,想到要費勁爬樓梯,還要和兩個女人相處,便感到泄氣?墒,天氣炎熱難當,站在從天而降的耀眼的光雨之下,也是無法忍受的。待在這里還是離開,都是殊途同歸。過了一會兒,我朝海灘轉(zhuǎn)過身去,走了起來。
就像漫天紅光爆炸。大海憋得急速地喘氣,把細浪拋擲到沙灘上。我緩慢地朝巖石走去,我感到額頭在陽光下膨脹起來。全部熱氣壓在我身上,阻止我往前走。每當我感到熱風吹到臉上時,我咬緊牙,在褲袋里捏緊拳頭,全身繃緊,戰(zhàn)勝太陽,戰(zhàn)勝它向我傾瀉的昏沉沉的醉意。從沙子、泛白的貝殼或者碎玻璃閃射過來的光,像利劍一樣,每一閃,我的下巴便收縮一下。
我走了很長時間。我從遠處看到那一小堆黑黝黝的巖石,陽光和海上的微塵給它罩上炫目的光環(huán)。我想到巖石后面清涼的泉水。我渴望再聽到汩汩的涌泉聲,渴望躲避太陽、使勁地走和女人的哭聲,渴望終于找到陰涼和歇息。但是當我走近時,我看到雷蒙的對頭又回來了。
他是一個人。他仰面躺著,雙手枕在腦后,臉罩在巖石的陰影里,身體卻在太陽下。他的藍色司爐工裝曬得冒熱氣。我有點吃驚。對我來說,這件事已經(jīng)完結(jié)了,我到這兒來并沒想這件事。
他一看到我,身子稍微抬起一點,將手放進口袋里。我呢,很自然地捏緊了上衣口袋里雷蒙的手槍。他重新躺下,但是沒有將手從口袋里抽出來。我離他相當遠,有十來米。我隱約看見他半閉的眼皮之間不時閃動的目光。然而,最經(jīng)常的卻是他的模樣在我眼前火熱的空氣中跳蕩。浪濤聲比中午更加綿軟無力,更加微弱。這是同一個太陽,伸展到這里的同樣的沙灘上同樣的光芒。白日已經(jīng)有兩小時停滯不前,已經(jīng)有兩小時在沸騰的金屬海洋里拋錨。天際有一艘小輪船經(jīng)過,我從眼角隱約看到它的小黑點,因為我不停地望著阿拉伯人。
我想,我只要一轉(zhuǎn)身,事情就結(jié)束了。但在烈日下顫動的整個海灘在我身后催逼著。我朝泉水走了幾步。阿拉伯人沒有動彈。盡管如此,他還是離得相當遠。也許由于罩在他臉上的陰影,他好像在笑。我等待著。熱辣辣的陽光照到我的臉頰上面,我感到汗珠聚集在眉毛上。這是我埋葬媽媽那天的同一個太陽,尤其是腦袋也像那天一樣難受,皮膚下面所有的血管一齊跳動。由于我熱得受不了,我往前走了一步。我知道這是愚蠢的,我挪一步擺脫不了陽光。但是,我還是邁了一步,僅僅往前邁了一步。這回,阿拉伯人雖然沒有抬起身,卻抽出他的刀,迎著陽光對著我。刀鋒閃閃發(fā)亮,仿佛一把寒光四射的長劍刺中我的額頭。這時,聚在我眉毛上的汗珠一下子流到眼皮上,給眼皮蒙上一層溫熱的厚幕。我的眼睛在這種眼淚和鹽織成的幕布后面看不見東西。我只感到太陽像鐃鈸似的罩在我額頭上,閃爍的刀刃總是朦朧地對著我。這發(fā)燙的刀戳著我的睫毛,攪動我疼痛的眼睛。這時一切搖搖晃晃。大海吹來濃重而火熱的氣息。我覺得天宇敞開,將火雨直瀉下來。我全身繃緊,手指在槍上一抽縮。扳機動了一下,我觸摸到光滑的槍柄,這時,伴著清脆而震耳的響聲,一切開始了。我抖落汗水和陽光。我明白,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不尋常的寂靜,而我在那里是愜意的。我又朝著一動不動的尸體開了四槍,子彈打進去,沒入其中。而我就像在不幸之門上短促地叩了四下。
……
這時,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有樣東西在我身上爆裂開來。我扯著喉嚨大叫,我侮辱他,告訴他不要祈禱。我抓住他袍子的領子,把我內(nèi)心深處的話,連同喜與怒混雜的沖動,向他發(fā)泄出來。他的神態(tài)不是充滿自信嗎?可是,他的任何一點自信都比不上女人的一根頭發(fā)。他甚至不能確定是活著,因為他像一個活尸。我呢,我好像兩手空空。但是我對自己有把握,對一切有把握,比他更有把握,對我的生活和即將來臨的死有把握。是的,我只有這一點把握,不過,至少我抓住了這個事實,正如它抓住我一樣。我從前有理,我現(xiàn)在還有理,我始終有理。我以這種方式生活過,我可以用另一種方式生活。我做了這件事,我沒有做那件事。我做了另一件事,而沒有做這件事。以后呢?仿佛我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分鐘和被證明無罪的黎明。無論什么,無論什么都不重要,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也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我所度過的整個荒誕生活期間,從我未來的深處,一股陰暗的氣息越過還沒有到來的歲月向我涌來,這氣息在所過之處,別人向我建議的一切都變得毫無差別,未來的生活并不比我以往的生活更真實。別人的死,對母親的愛,別人的上帝,別人所選擇的生活,別人所選擇的命運,這些與我何干?因為只有一種命運選中我,而和我一起的千百萬幸運兒像他一樣,自稱是我的兄弟。他明白嗎,他明白嗎?大家都是幸運兒。世上只有幸運兒。其他人也一樣,有朝一日要被判決死期到來。他也一樣,要受到判決。如果他被控殺人,就因為在他母親下葬時沒有哭泣而被處決,這有什么關系呢?薩拉馬諾的狗比得上他的妻子。那個木頭似的小女人跟馬松所娶的巴黎女人和想嫁給我的瑪麗一樣有罪。雷蒙和比勝過他的塞萊斯特一樣是我的哥們,這有什么關系?瑪麗今日把嘴伸向另一個默爾索,這有什么關系?這個被判決的人,他明白嗎?從我未來的深處……我喊出這一切,喊得喘不過氣來。已經(jīng)有人從我手里奪走指導神父,看守們威脅我,但他讓他們平靜下來,默默地望著我一會兒。他眼里噙滿淚水。他轉(zhuǎn)過身走了。
他一走,我重新平靜下來。我精疲力竭,我相信我睡著了,因為我醒來時星星照在我的臉上。田野里的響聲一直傳到我這里。夜晚、大地和鹽的氣息使我的太陽穴感到清涼。沉睡的夏夜美妙的寧靜像海潮一樣涌進我心中。這時,黑夜將盡,汽笛鳴叫,宣告啟碇,要開到如今與我永遠無關的地方去。長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媽媽。我覺得我明白了為什么她在生命將盡時找了一個“未婚夫”,為什么她要玩重新開始的游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生命一個個消失的養(yǎng)老院周圍,夜晚仿佛令人憂郁地暫時憩息。媽媽在行將就木時大概感到解脫了,準備重新感受一切。誰也,誰也沒有權(quán)利哭悼她。我呢,我也感到準備好重新感受一切。似乎狂怒清除了我的罪惡,掏空了我的希望,面對這充滿信息和繁星的黑夜,我第一次向世界柔和的冷漠敞開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是如此像我,說到底如此博愛,感到我曾經(jīng)很幸福,現(xiàn)在依然幸福。為了讓一切做得完善,讓我不那么孤單,我只希望處決我那天有很多看客,希望他們以憤怒的喊聲來迎接我。